鬼語 ～《鷓鴣天》～ 晏幾道

「虎父無犬子」，真的嗎？當然未必。

有個名滿天下的出色老爹，就如千斤擔子，從小壓於肩上。那些叫「世叔伯」的物體，橫眉冷眼又目光炯炯，至鍾意指指點點，「老爸那麼了得，真想不到會出個膿包兒子！」三千年的家春秋，一套套陳年老戲，永續於深居大宅裡上演，「父業子當承」，方才配合禮教傳統思想體系。上一代做生意，當長子的就要撐起祖業，管你生來渾身藝術細胞，也得在大宅門裡櫃檯之內日夜敲著算盤。如果父親是個武將，橫刀立馬，偏生了個羈兒子，從小喜歡執一根針線，繡一雙金鴛鴦，那才真叫冤孽中之極品。

北宋名相晏殊，一生功名顯達，也是名詞人，一手貴氣文字，冷靜思維中滲透深刻哲理。他對兒子晏幾道的管教甚嚴，偏偏這位貴族公子，生來便對政治無興趣，只交差地混些芝麻小官來做做便算，卻最歡喜冶遊玩樂。他也是個才子，得其父真傳，文學修養很好，但卻只喜歡寫些風流歌榭的舞場生活，對宇宙人生哲理意境，興趣不太。在他的小詞裡，經常出現歌女的名字，如小蘋、小蓮等等；所以有些詞評家說，小晏的詞，是個迴轉，沒有順著宋初的詞風發展下去，而是旋返五代詩的濃艷中。晏幾道的作品風格，當然絲毫沒今天大陸所謂的「大氣」，卻有一種燈紅酒綠氛圍裡的靈氣，頹靡式的藝術美，所以黃庭堅說他的作品是「狎邪之大雅」，例如這一首：

《鷓鴣天》

小令尊前見玉簫，銀燈一曲太妖嬈。歌中醉倒誰能恨？唱罷歸來酒未消。　

春悄悄，夜迢迢，碧雲天共楚宮遙。夢魂慣得無拘檢，又踏楊花過謝橋。


「小令尊前見玉簫，銀燈一曲太妖嬈。」一場黑夜派對，有人唱小令，有人弄玉蕭，彩燈掩映下，歌女於筵席間邊酒邊唱。「歌中醉倒誰能恨？唱罷歸來酒未消。」酒酣耳熱，紅燭昏羅帳，那是 high 了的狀態，登至極樂。直到筵席歸來後，依然酒氣一身。


「春悄悄，夜迢迢，碧雲天共楚宮遙。」半夢半醒狀態，歌女的倩影仍於腦際蕩漾，在這靜靜的春夜裡，於迷夢中迢迢暗渡，與夢中女郎幽會，卻相隔如楚天之闊。最後，晏幾道寫下了這兩超級名句：「夢魂慣得無拘檢，又踏楊花過謝橋。」謝橋，是步向酒筵歌席必經之路；東晉時王導與謝安，是左右朝廷的兩姓豪門望族，謝氏富宦子弟尋歡時路過的橋，便叫謝橋。在夢中，小晏再無老父與眾叔父拘管，於是不再檢點，踏著楊花，尋女去也。這兩句很有異幻感覺，出幽入冥，意像迷離，理學家程伊川評為：「鬼語也。」

每次讀這兩句，都會想到梅艷芳與張國榮 --- 如花，於子夜時份，如魅幻般飄過，腳踏楊花，行過謝橋，與南北行十二少，來夢中相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