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個人的戰爭 ～《永遠的 0》(下) ～ 百田尚樹

死，隨時都可以。生存，卻需要努力。

《永遠的 0》在日本狂銷，並取下多個文學獎項。百田尚樹筆下的日本聯合艦隊太平洋戰紀，資料搜集豐富，戰事描寫相當精彩。小說於多個層面，批判當時日本帝國軍隊，反思戰爭的殘酷與荒唐，平實而不表面，悲涼而不煽情，雖已終戰數十年，仍能引發當代日本讀者的強烈共鳴。然而，此書之所以成為一個現象，究極原因，是因為它創造了一個非常成功的角色：零式戰機飛行員宮部久藏。

《永遠的 0》採取「從不同人之多角度回憶，重塑一個逝去的人物」的敘事結構，這是一種相當經典的形式，例如《大國民》即如此。宮部久藏的角色設定，非常突出。他的空戰技術出神入化，卻很「怕死」，念茲在茲，宮部只想活著回國，因為新婚妻子與小女兒，正在家裡等著他。

有好角色，才有好故事，宮部久藏集好角色元素於一身。一個怕死的戰神，本身就有強烈衝突性。怕死，絕不容於當時日軍那種「為大和民族光榮殉國」的集體狂熱氛圍，這是又一層次的衝突。這個人拼命要活下來，為以後能照顧妻女，這當然能引發讀者的諒解與同情。他更把這種心態，灌輸給同袍，誰都有父母兄弟妻兒，為了不使愛自己的人傷心欲絕，便不能氣餒，任如何艱難，都要拼命活下去，這又觸發讀者潛意識的感動。

當宮部眼見自己訓練的年輕學員，一個個在神風特攻裡陣亡時，頓感生不如死，遂下大決心，把妻女託付於戰友，鐵心赴死，展現大仁大勇的氣魄。要知一個「真的很怕死」的主角，始終是無法令人投入的，到了這階段，這個角色終徹底征服了讀者。

這是一場一個人的戰爭！由始至終，宮部都在獨個兒作戰  —  跟整個軍隊體系作戰、跟衛國光榮戰死的主流思想作戰、跟死神反覆作戰。

《永遠的 0》的故事，唯有在太平洋戰爭，才能徹底白熱化。宮部最後當上神風特攻隊，把活著與戰死，推向無可迴旋的尖銳對立。

神風特攻隊，是失心瘋的武器。有一段電影版也有的情節，記者問老兵，特攻隊是不是像阿蓋達的恐怖份子？答曰：阿蓋達攻擊的是平民，神風特攻進擊的，卻是美國的戰爭武器。

日本人尊崇武士道與櫻花生命，神風特攻隊把二者精神表現到極致。我感興趣的是，必死的特攻隊員，當時的心態是怎樣的？為天皇戰死的狂熱加倍熾烈燃燒？抑或在萬般無奈裡平添對國家的憤恨？

書裡有這樣的描述，也許是非常接近特攻隊員心境之寫照：「他們既不是英雄，亦不是瘋子，只是為了如何接受逃不掉的死亡，讓自己短暫的生命變得更有意義而深陷苦惱的人。……沒有人陶醉於為國捐軀的英雄主義。當然，或許有人為了說服自己接受死亡，刻意讓自己處於這樣的心境，但即使有這種人，誰能指責他們？在面對難以接受的死亡，為了說服自己，為了逃避恐懼而讓自己沉浸在英雄主義中，難道不行嗎？」

這不啻是一種斯德哥爾摩症候群的變調，為了減低自己身陷絕境的悲苦，而自我締造一種心態，只是它不是同情綁架者，而是以愛國英雄主義來麻醉、美化、昇華自己。任何人，當置身於一個這麼糟糕的局面裡，不作某程度的自我欺騙，是會立即瘋掉的。

也許宮部久藏也經歷了這種心境，在心如止水與激越悲壯之間，體現了真正的荒謬：竭力在瘋狂的戰爭裡令自己不瘋，然後冷靜地去完成一份更瘋狂的任務！

穿越美艦炮火，一路堅拒死神召喚的宮部，最終在太平洋上化做神風飄去。他最後一次見到妻子時，是休假回到橫濱。臨走時，他對妻子說，自己一定會活著回來。即使死了，仍然會回來。即使是下一輩子，也一定會回到她的身邊。

恪守承諾的他，做到了….

….令我想起這首詩：

溪水急著要流向海洋，浪潮卻渴望重回土地。在綠樹白花的籬前，曾那樣輕易地揮手道別。
而滄桑了二十年後，我們的魂魄卻夜夜歸來，微風拂過時，便化作滿園的鬱香。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《七里香》～ 席慕容