帝國日落 ～《永遠的 0》(上) ～ 百田尚樹

當高度集體性結合強烈愛國情緒，可以把一個民族推向毀滅深淵。

1905年，日俄戰爭結束，日本與俄國在美國緬因州簽署「樸資茅斯條約」，惹來日本國內各大報社大肆抨擊，質問政府何以能接受這些條件？大部份日本國民受傳媒煽動，反政府暴潮席捲全國，連署簽和約的外務大臣小村壽太郎的住宅，也被燒燬。

樸資茅斯條約後，日本國民開始讚美戰爭。之後帝國海軍基層軍官發動「五一五事件」，槍殺了主張收起侵略路線的政府首腦，而全國各大報，竟嘉許政變的人是英雄，並極力主張減刑。群情洶湧下，主謀終獲輕判。1936年，「二二六事件」爆發，「皇道派」青年軍官，刺殺「統制派」的高級軍方成員，日本從此踏上全面軍事擴張的不歸路。

當時，由報章鼓動的輿論風潮，令軍國主義演成主流意識形態，日本國民的高度集體性，結合澎湃愛國情緒，對外侵略的主張，終沛然莫之能禦，軍方在儼如全國民意授權下，踏出地獄之旅的腳步。

戰後，在美國強大影響力下，日本傳媒鐘擺向另一端，要求國民捨棄愛國心，全面擁抱民主主義。驟然間，愛國好像變成罪惡，而日本國民亦在民主氛圍籠罩下，作出一百八十度轉變，戰時的軍人幾乎被視為罪犯，人民彷彿全然忘記，戰前的自己，是如何瘋狂地推崇這場侵略聖戰。

也許，唯有回望，一切才會格外清晰。小說《永遠的 0》，從多名老兵憶述角度，回眸戰爭。它並沒為戰爭之目的和意義下定論，而是透過批判日本軍方，包括其體系之僵化、高層長官對下屬的不仁，以至戰術制定的愚蠢，帶出日本在整個太平洋戰爭的錯誤。而當戰敗已成定局時，日軍司令部竟制定出「神風特攻」這種高度扭曲的武器，把戰爭的殘忍、荒謬與虛妄，推至極致。

小說撻伐至深的，是當時日軍高層，為一己軍功，視士兵性命如草芥。本來，戰爭自有其邏輯，所有軍人皆只是國家的螺絲釘，軍令下來，合理與否都要服從。但當出現「神風特攻」這種戰術時，便連戰爭的基本邏輯也動搖了。上戰場，「九死一生」是展現勇氣，但「十死零生」是否仍要盲從服從命令？！

小說多次比較日軍與美軍的待遇，譬如，美軍機師在連續出擊後，可徹底休整數天；而當參與了一個大型戰役後仍能存活，便無須再於最前線服役。反觀日本飛行員，則幾乎是無休止地出擊，高層根本無視人員的精神與體能消耗，不斷的戰鬥，意味有天必然魂斷長空。這不止是美日雙方於管理上的差異，更是兩個民族於人道精神及價值觀的差異。前者把軍人視為人，後者則是徹頭徹尾的工具。

也許，日本是唯一會制定、而下屬居然會服從「神風特攻」戰法的軍隊，美軍飛行員沒可能會執行這樣的任務，這道命令只會引發兵變。只有集體性極強的民族，才會上下皆如此瘋狂。

「神風特攻」的出現，意味日本從不肯承認失敗中走火入魔。當然，特攻隊救不了日本。事實上，大部份死士駕駛的戰機，根本無法逼近敵艦，它們不是遭美戰機攔截擊落，就是在戰艦密集的火網裡化為灰燼。

天照大神並沒有在這場戰爭裡庇佑衪的子孫，這個自詡為日出處的國家，夕陽正沉沉而下。

對帝國軍的批判，是小說《永遠的 0》裡的一個面向 (這個部份，電影版幾乎沒觸及)。軍隊的無情、官僚的可惡、戰略的荒誕，俱只是這部小說的背景；作者真正要寫的，是一個飛行員的故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