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23/11/10

十年後還有沒有記者? ~ 《白日之下》


一個富庶的社會,政府不能有效照顧傷、老、病、弱、殘,必然引發悲劇,甚至罪惡。


香港的公營院舍,包括安老院舍、殘疾人士院舍等,輪候入住時間長達幾十至百多個月,私營院舍於是應運而生。電影《白日之下》以由余香凝飾演的女記者凌曉琪,假扮成其中一位老人院友的孫女,放蛇混入一所私人院舍「彩橋護老院」,挖料寫專題報導,過程中逐步揭開這間院舍的昏暗與罪惡。彩橋護老院影射的對象,當然是已經結束營業的連鎖店「劍橋護老院」,2015年,大埔分店被媒體拍攝到一眾長者院友,集體在露天地方被脫光衣服,輪候洗澡;相信電影名「白日之下」,也是取自這個景況。除了這個當年備受注目的事件,影片並亦糅合了2014年「康橋之家院長涉嫌與智障女非法性交案」、2019年「院舍燒賣烚菜送飯事件」以及「康橋之家8個月內6名院友離奇死」等等的事件,於電影中的「彩橋護老院」裡,共冶一爐。


女記者主角曉琪,性格硬朗,有誓要挖出真相的使命感。電影的主要場景是私營院舍,一個深不見底的迷宮。傳媒要深入報導,揭出黑暗真相,便是整個故事的主要情節。電影開宗明義,念茲在茲一直強調的,便是媒體存在,對公義的重要性。預告片一開始就引影片裡的兩句對白:「你覺得十年之後,還有沒有記者?」而預告片上從頭到尾出現的標語,是「真相曝光」,《白日之下》要向世界宣示的首要訊息,是社會如果再沒有深入報導,真相便藏之於密,公義當然亦永遠無法彰顯。有一幕,曉琪很直白地向上司說,她永遠堅守公義和善良。於電影語言來說,這句對白其實說得太明太白,不算上乘,但它鏗鏘有力,毫不含糊地表達了創作人想要說的話。影片最後那個記者蜂擁而上的鏡頭,也是憑影像表達了許多電影未能講白的心跡。


曉琪深入虎穴挖料做故事,是工作,而隨著與院友接觸,亦自然而然與一些人產生友情,最主要的一位,是姜大衛飾演的通伯,曉琪正是假裝成他的孫女。曉琪的目的,以至天職,就是要爆出真相。假如院舍因此被社署撤銷豁免證明書,正式被釘牌,這群人便無處可住。在追尋的過程中,曉琪有沒有考慮過這個後果?電影裡她似乎沒有,原則上亦應該沒有。曉琪只是一往無前地挖掘,真相曝光了,她便 job done,院友因此流浪街頭,都是附帶損害,這個結果雖然由她促成,她亦當然無須負責。但因為與某些院友建立了情誼,面對此情此景,她卻傷心難過。


院友被遷出一幕,有點煽情地,一個個站在陰風細雨的院舍外街道上,曉琪來到現場,當然受盡責罵,那刻她的感性與良知也受震動,臉上淚水與雨水渾成一片,她穿過兩旁站滿院友、家屬和院舍職員的道路,這條路就像是拜苦路,路的盡頭是通伯,通伯向曉琪說了全片最深刻的一句話:「不要為做對一件事而內疚」。這句話如果由不關事的人,又或者是雜誌社的上司或同事說出,效果便是雲淡風輕,他們不是前路茫茫的院友,講一句漂亮的話之後,依然有家可歸,繼續高床軟枕。但由即時無「家」可歸的通伯說出,便截然不同。他是背起了自己眼前的困境,抽身而出作出一個道德性的判斷,這當然比「塘邊鶴」說出來的份量要重一百倍。


除了真相良知等哲學命題以外,影片還觸及兩個宏觀社會議題,對這故事關係至深,但已沒有空間作較深入的處理。第一個是私營院社議題。院友說,無瓦遮頭,就要瞓街,這真是一個富裕社會底層的悲哀苦況!高翰文飾演的議員,告訴曉琪這些私人院舍縱使違規,內裡藏污納垢,但被吊鎖牌照的,一間,也沒有。公營院舍數量不足,負荷過重,社署只能隻眼開隻眼閉。若嚴格「來真的」地執法,私人院舍可能悉數過不了關,全部即時關閉,那就真是大量院友「無瓦遮頭,馬上瞓街」了!說到尾,就是這個富裕社會的政府,無法做到市民從搖籃到墳墓,都盡可能獲得起碼照顧,能保持生存權與尊嚴。


另一個是司法制度問題。除了在白日之下被洗澡,電影另一焦點,是敘述康橋之家前院長張健華,涉嫌性侵女院友。影片重現當年律政司指經由醫管局,取得專科醫療報告,指女事主因為創傷後壓力症 PTSD,以及智障,不適宜出庭作供,控方決定撤銷對張建華的檢控。受害人因身心及精神狀況無法出庭,涉嫌的加害者便能輕鬆脫身,張健華後來更高調接受傳媒訪問,指自己才是最大受害者。其實香港法律改革委員會早已建議修例,但一直沒有下文,當年的女院友至今亦未能取回公道。但這部一百多分鐘的電影,已無暇探討院舍監管,與修改法律這兩方面的問題了。


演員的表現必然是這部電影的重要話題。除了從頭到尾的主角余香凝,另外有幾個角色亦是搶眼奪目。林保怡演嚴重弱視院長,造型已令人眼前一亮,他表現出了一份眼盲心詐的奸險和深沉。姜大衛已七十六歲但依然咁靚仔,角色超越了精靈,而有一種抽離看世事的睿智,最後鼓勵有點迷失的曉琪,堅定了對方,令角色接近無懈可擊。鮑起靜一貫好戲,她演曉琪媽媽,明確說出「人老了就是包袱」,女兒在院舍接觸被遺棄的老人家,但母親要去中山長居,女兒也不是欲言又止,最終也沒有出口挽留這個「包袱」!梁雍婷演弱智受害人小玲,簡直光芒四射,希望她能摘下金馬獎最佳女配角。另外有兩位甘草,戲份短短而印象深刻。第一位是只出了一分鐘的譚玉瑛姐姐,但即使台上一分鐘,演出都可見功力。她在飲宴場外驅趕胡楓飾演的水哥的一場戲,其實不是「無頭無尾」,而是畫空留白。各有前因,要住到這些院社,其實每個人都有不足為外人道的往事。另一位是吳浣儀,飾演小玲媽媽,把女兒接回家後,很後悔當初把她送去那些地方。她一句平常不過的說話:「因為要返工」,簡單的一句話,真是千斤重。之前曾經流行講「香港人真係好鍾意返工」,對小玲媽咪來說,萬般無奈,就是「要返工」。


《白日之下》是一部出色的電影,也是一個很好的觀影體驗,影片會逐漸把你帶進去那個深不見底的院社世界,很適合進場在戲院觀看。


不是所有香港產電影,都是本土電影。從2016年《一念無明》探討劏房問題,到《濁水漂流》寫露宿者,到本片講述私人院社,俱在揭示香港社會底層的沉重壓力,都有一股濃到化不開的壓抑,令人感觸甚深。香港問題,千頭萬緒,我們都在期待更多有心有力的本土電影。


 

8 則留言:

  1. 這部電影很精彩,位位演員都演得出色。印象特別深的是寶珮如,幾個鏡頭,更勝千言萬語。
    今天聽收音機,說近年香港電影都比較沉重,不知會否有機會再拍一些像【喝采】那樣的電影。我自己覺得是沒可能的了,因為拍完應該沒甚麼人想進戲院看。社會變了,當年的輕鬆一去不回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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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1. 陳德森導演同我講,話黃進有次帶一部片去佢屋企俾佢睇,正是《一念無明》。陳導向他說:點解你哋呢代咁灰?完全無出路...

      他其實冇講錯,然而,這也是代溝。年輕人的想法和感受,他又知多少?

      p.s.當年的輕鬆,就似青春小鳥,一去不回來了。
      p.p.s. 期待《年少日記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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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2. 其實都幾可悲。香港已經死亡,但香港電影卻因此綻放、重生。如果2023年只能支持一套電影,應該就是《白日之下》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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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1. 19年後,香港人 — 當中有很多年輕人 — 心有所感,把想法潛沉於創作中。《濁水漂流》與《白日之下》都表達出,如果是正確的事,便要奮力爭取,放手一搏,無論最終如何,都體現了正義。你說得對,如果2023年只能支持一套電影,絕不是甚麼毒舌,正是《白日之下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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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3. 我也覺得「影片會逐漸把你帶進去那個深不見底的院社世界」,很難想像當我在過正常生活時,同一時間有很多人在過這種悲慘生活,在一個富裕城市內。(其實是知道的,但若電影不怕出來或看不見相關報道,便不會特別去想。) 當院長說加拿大的院舍環境很好(大意),我便覺得悲哀。為何有這麼大的差異。
    我覺得林保怡的角色設計很好,他曾是受害者,現在變了加害人。(他是情緒勒索高手)
    同事說有朋友看的那場本身是謝票場,但觀眾看完後很傷感(很多人哭了),氣氛沈重,連活動也進行不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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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1. 一個社會,基本保障不足,固然不能確保人民的起碼安全安穩生活,同時亦令人不敢冒險創業,所以亦無法成為一個富有創新能力的社會。而香港呢,是有一張張救生網,但上面儘是破洞。

      妳朋友看的謝票場,觀眾看完傷感,因為公義無法彰顯,壞人逍遙法外,這令人很沉鬱 — 尤其這不是虛構情節,且是新近之事。受害人依然沉冤未雪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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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4. 整體算係唔錯但太多為講而講嘅粗口同埋太多為抽而抽嘅煙;演員方面,林保怡、梁雍婷嘅演出固然係好,寶珮如都好出色,但始終係劇本上一早set定個好有發揮嘅角色畀佢哋,相反姜大衛、修哥同鮑起靜呢啲角色就似係成日出現喺我哋日常生活中嘅人,其實反而係最難演,記得John哥喺某個訪問話佢個角色邊個人都做到,我覺得純粹只係謙虛同埋想讓啲機會畀後輩,畢竟佢老人家喺後生嗰陣已經得過亞洲影帝,演技一早受到肯定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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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1. 論演出,一眾配角把余香凝比了下去,相信這是觀眾的共識。曉琪不是不好,只是角色沒突破。胡楓真心好,這角色如由其他人來演,至多想到 joe junior,但一定不及胡楓。一部戲一眾配角成為談論焦點,港產片而言近年少有 (韓劇多群戲,有時是成班演員都有戲,例如《再見1988》)。至於抽煙,又的確係喎,刻意咗也多咗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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