城春草木深 ～ 《1927 民國之死》 ～ 余杰

1927 年，蔣介石北伐成功，中國再度邁進大一統時代。

於國民黨及蔣介石而言，這自是不朽偉業，黨國與人生之巔峰  —  軍閥混戰結束，國家統一的新時代，已然來臨。而事實卻是殘酷的黨爭與戰亂，在這一年之後於中國從未遏止。此後二十二年，國民黨政權腐化，至 1949 年全面潰敗撤出中國。在二十世紀初葉那個風雲激盪的時代，幾多野心家、權謀家、愛國者、理想主義者，還有地痞土匪，都在夢想、尋找、塑造一個美好的中國；到了九十年後的今天，它仍是個一黨專政的失敗國家。回眸當時，蔣介石北定中原日，正是奠定中國必為獨裁政權統治、民主轉型永遠遙遙無期之時。然乎？

余杰以自由主義之角度，效法黃仁宇《萬曆十五年》的寫法，以「北伐成功為民國之死」的觀點，議論民國中外人物包括北洋軍閥、野心黨人、憂國文士、外邦過客等凡二十五人，鉤勒其個性對亂世之磨擦與回應，在激流歲月裡的起伏與浮沉，在此千古大變局中激起之個人與家國命運的大成敗，的是不同凡響。

1917 年，俄國爆發十月革命，蘇共上台，兩年後「第三國際」誕生，號召世界革命，並支援中國共產黨。1926 年，日本大正民主時代結束，要有一番作為的裕仁天皇踏上歷史舞台；五年後「九一八事變」爆發，日本侵略東北。1926 年，廣州國民政府開始北伐，翌年國民黨開始清黨，北伐軍先後打敗直系軍閥吳佩孚與孫傳芳。1928 年，張學良易幟，整個東北換上青天白日旗，國民黨北伐完成。在余杰的觀點中，民國就在這年滅亡，歷史的大運河開始把中國這首巨輪，運離共和之岸，駛向獨裁之淵；即如得聞北伐成功後，便往頤和園投湖自盡的國學大儒王國維所言：「以共和始者，必以共產終」，果是一語成讖。

大時代裡的人物，興滅於轉眼間。直系軍閥吳佩孚，二十年代上半期於內戰裡佔盡優勢，成為第一個登上美國《時代雜誌》周刊封面的中國人。他五十歲時在洛陽練兵，大壽當日，連政見不同的康有為也送來壽聯：「牧野鷹揚，百歲功名才半紀；洛陽虎視，八方風雨會中州」，這個當時隱然便是主宰中國未來的一方之雄，卻在一年之後，被北伐軍擊潰，從此一蹶不振。蘇聯訓練的汪壽華，1924 年底從俄回到中國，在上海多次發動工人罷工與暴動。1927 年三月，第三次武裝暴動成功，其時上海總工會所屬工會會員人數達到近二十九萬人，汪壽華在他夢想的「赤旗世界」裡，儼然上海新主人。一個月後，他被青幫首領杜月笙麾下的「四大金剛」塞進一口麻包袋裡，運到郊區就地活埋。風雲際會，成敗一瞬，就連蔣介石自己，從清黨與北伐成功到丟失整個中國，亦不過短短廿二年矣。

亂世中，幾多人茫然迷失於各式主義、思想，以至時代劇變，甚至身份認同之中？王國維未能追隨時代前進，一意迷戀於保守的舊中國，成為一個文化認同混亂時代的犧牲者。七歲便去了日本的川島芳子本是滿人，父親肅親王善耆推動滿蒙獨立運動；1911 年後被推翻的滿清王朝既是中國，也不是中國；既包含中國，也自外於中國；在她的眼中，也許日本是比中華民國更親近的盟友。性別與國籍認同皆迷失的她，根本無國可叛，說她是「漢奸」，卻又從何說起？甚至蔣介石，獨裁無膽，民主無量，他的思想是怎生光景？余杰寫道：「他試圖用中國的傳統倫理和美德恢復政府與人民的力量，也不拒絕引入西方科技振興貧弱的中國。他夾在衝突之間痛苦異常，敏銳的觀察家從他的服飾中發現了內在的矛盾：無論身穿著普魯士將軍式剪裁筆挺的軍禮服，飾以肩章、勛章、閃亮皮靴及指揮刀，還是披上西式斗蓬戴黑呢小帽，抑或穿著傳統風格的儒家長袍，足蹬棉布鞋，不然便穿高領的中山裝，他似乎融匯東西。有時候，他甚至拿一根細長手杖作行頭，有如英國殖民地居民般昂首闊步。但是，哪一個才是真實的蔣介石呢？或者換一個問題：哪一條道路，才是中國的出路呢？」

為問青山綠水，能禁幾度興亡？今日中華民族慧命斷絕，國破山河在，城春草木深，捧卷而讀之，實無法不叫人感慨萬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