業力隨身 ～ 日本戰國紀之六

戰國大名的終極理想，是「上洛」。

洛，是京都；上洛，即是往京都進軍。挾強大武力進駐京畿的諸侯大名，絕不會取天皇而代之。日本是很獨特的民族，尊天皇為神。天皇家族沒有姓氏，萬世一系，至高無上。然而天皇在史上掌權的時間極短，戰國時更窮得要命，時要靠典當渡日，但大名絕不會覬覦天皇之位。強如後來的豐臣秀吉，原本只想當個征夷大將軍，當不成便把目標轉向公卿，繼而成為關白，最後再耗大筆錢財收買朝廷，將自己晉升為太政大臣。豐臣秀吉實際上是全國權力最高的人，卻仍只是臣子之位，不是皇帝。

上洛，是要挾天子以令諸侯，號令天下。

不是每個戰國大名都有上洛的能力與本錢，對大多數來說，這只是奢幻之夢。上洛，可能要聚幾十年功業；往京途上，會受他國狙擊，一旦失敗，可能連根拔起，基業毀於一旦，甚至命殞途中。是以有些具稱霸實力的強者，亦不敢犯險上洛，譬如西國霸主毛利元就的遺訓是「不期望得天下」，可謂「知足常樂」，子孫亦從沒問鼎中原的意圖。

武田信玄，戰國首屈一指的武將，上洛，是其一生奮鬥之終極目標。

武田信玄畢生最大敵人，不是與他交戰的大名，而是纏繞一生的肺癆病。就算是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，肺結核於全球仍是令人聞風喪膽的傳染病，遑論對抗性醫療尚未面世的戰國時代。信玄曾慨嘆如果能休息一年，泡在溫泉裡，便可根治肺病，但「人生五十年」的戰國時代，若有一統天下的壯志，又豈有休養生息之裕餘？

信玄二十歲時「下剋上」放逐了父親信虎，二十五年後，兒子武田義信在上洛的路徑上與他嚴重分岐，演變成兵變，義信欲重演父親當年放逐爺爺的大戲，下令飯富虎昌帶兵到信玄休養的志摩溫泉，將其活捉。虎昌聞之不知所言，當年信玄放逐老父，得到眾多家臣支持，但現在主公聲望如日中天，要執行此死任務，就只得自己孤家一人！

一個是情同父子的義信，一個是恩重如山、心裡永遠英雄的主公，飯富虎昌忠義兩難全，唯有一死相報。他把自己處境告訴弟弟，讓弟弟通知信玄。十一月七日，秋楓紅豔，飯富虎昌派兵包圍志摩溫泉，行動一如預期失敗，虎昌隨即切腹自盡，在染滿鮮血的鎧甲裡，有一封給信玄的信，說計劃是他一人所為，與義信無關，看著信，信玄頓時淚流滿面。

火紅的楓葉，映照著地上的血泊。自己當年放逐父親，今日兒子謀逆，是業力及身而報嗎？這個不動如山的男人，此時此刻，在想些甚麼呢？



(待續)

伊勢志摩，今天仍是日本中部著名溫泉鄉。

武田信玄三十九歲時於長禪寺 (山梨縣甲府市) 出家，由岐秀元伯大和尚主持剃度，原名信晴的他被賜法名信玄，也就是後世人對他的稱呼。

武田信玄上洛時，是正親町天皇時期，當時朝廷財政窘迫，權威掃地。

俳優演出家高橋昌也，曾於1969年改編自海音寺潮五郎名著《天與地》的大河劇裡，飾演「武田二十四將之一」的飯富虎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