沒殼的海螺 ～《日本最長的一天》

忍人之所不能忍。

日本二戰敗北，裕仁天皇的「終戰昭書」，向全國玉音放送，要國民忍辱，以待來日。這個國家，重榮辱，輕生死，非常古風。它的軸心國盟友，意大利固然渾渾噩噩，輸了不打緊。納粹德國，希特拉自殺後便迅即投降，也不見黨衛軍出來要先殺投降派，再與盟軍紅軍來個同歸於盡。只有日本，吃了兩顆原子彈，已輸了個十成十，天皇喊降，陸軍迄不肯認命，要全國軍民化作六百萬神風特攻，在本土作殊死戰，一億玉碎在所不惜。因為戰敗的屈辱，不能忍，寧全民集體去見天照大神，也不作瓦存。

當時陸軍的說法是，唯有死戰，才有籌碼在投降桌上，跟戰勝國爭取更好條件。然而這可真是這群瘋狂民族右翼的策略？抑或只是要死命戰的藉口？東京作戰若真打開來，要剎停這班殺紅了眼的陸軍將領，難矣！

武士道，可以貞烈得壯美，也可以把精神徹底扭曲。在七十年前這終戰的一天，日本陸軍假武士精神，要全國上下一同殞命，集體陪葬，試問這又是那門子的英雄豪傑？

夕陽殘照。昭和玉音錄畢後，陸軍要殊死一搏，就得重演「二二六事件」，發動政變，奪取玉音聲帶。改篇自昭和史專家半藤一利同名小說，《日本最長的一天》把這段半隱歷史，還原於世。政變的成敗，關乎一個民族之存歿。希特拉當年下令若德國戰敗，便要把全國炸掉，因為一個失敗的民族，沒有存在的資格。要不是裝備部長 albert speer 死命頂住命令不執行，今日德國已是另一個模樣。日本亦然，要是當年一億玉碎，全國有生力量悉數毀滅，又何來日後的崛起，遑論「日本奇蹟」。法西斯是劇毒  —  與共產主義一樣  —  若然中了，民族必陷苦難。

本片，陸軍大臣阿南惟幾為主中之主，天皇裕仁和發動政變的核心人物畑中健二少校為主中之賓。影片以快速剪接推進，逞現當日兵變之兇險。阿南惟幾本來主戰，唯天皇二度「聖斷」後，終站在忠君的一方，而負了陸軍同儕之義。忠義兩難全，阿南惟幾在日本投降當天剖腹自盡，更謝絕介錯人，務以大痛苦死去，以謝君民。

阿南自刃，全體陸軍戰鬥到底的癡想亦告幻滅，只能與全國人民一起忍人之所不能忍了。

片裡有一幕，東條英機覲見天皇，諫言不要解除武裝。東條以海螺作比喻，謂如果海螺沒了殼，豈非任人魚肉？裕仁的回答非常精警。法螺不響，為鬼招魂。軍臣一席話，大日本軍國主義，從此便隨神風一道灰飛煙滅。

很多人說，《永遠的 0》、《山本五十六》、《日本最長的一天》，為日本反戰三部曲。《永遠的 0》小說是好看的，但百田尚書真是一位反戰人物麼？看過他的對談紀錄文章，不能不對此抱甚大保留。《山本五十六》更如歌頌完人，不提也罷。《日本最長的一天》較好，起碼沒把兵變人物塑成民族英雄。唯本木雅弘演的天皇，仍儼然一塊以蒼生為念的悲天憫人神主牌，叫人看得異常納悶。撇開美國的政治考量，裕仁怎會不是一名戰爭販子？到了廿一世紀，日本仍要將昭和天皇完美化，始終不能甩開這個神聖圖騰；一個國家如果只有這般的胸襟與視野，則所謂的反戰三部曲，又能從何說起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