冷漠中的暖意 ~《不便利的便利店》～ 金浩然

在競爭殘酷，壓力爆標的南韓首爾，冷漠的社會裡有個透著暖意的角落。

這本去年在南韓爆紅，成為全年最暢銷小說的《不便利的便利店》，顧名思義，是個發生在便利店的故事。韓國的便利店密度，全世界排名第一，與市民生活密不可分。在排名第二的台灣，這本書中譯本上市後一個月，銷售便達到六版，兩個地方的讀者都深有共鳴，而這本書到現時為止全球已賣出二十國版權。

南韓近二十多年，在娛樂文化、高科技製造等產業的拉動下，全面崛起。生活與國力提升的代價，是社會壓力越來越大。出生率已經連續 10 年全球墊底，今年公布的最新出生率為 0.78，比前一年下降 0.03，再度創下有紀錄以來的最低數字。而自殺率則在已開發國家之中最高。南韓人已是唞不過氣，不欲把現在的艱苦生活，禍延給下一代，《不便利的便利店》便在這個社會氛圍底下誕生。

競爭劇烈的都市，成王敗寇，有很多失敗、失落、失意的人，在都市邊緣遊走；人潮川流不息的熱鬧之地，也可以是都市的邊緣，例如首爾車站，有很多街友，亦即香港人所說的露宿者，在此處流連，包括《不便利的便利店》裡面的主角。故事開始時，這位街友撿到一個錢包，他通知失主來領回，其間在其他人企圖搶奪時，拚命保護這失物。失主是一位年過六十，經營的便利店的廉暎淑女士。為了答謝對方，廉女士帶他到自己的便利店，請他每天到店裡吃一個便當。街友說話嚴重結巴，因為酗酒而失憶，而且渾身惡臭，令店裡打工的年輕女生受不了。

有一天，便利店上通宵班的人辭職，廉女士找不到員工，於是聘請了這位流浪漢來便利店工作，入職條件之一是對方要馬上戒酒，街友立下決心，答應了。這間便利店位於首爾青坡洞，地理位置不佳，商品不齊全，價格也沒有其他便利店便宜，是間不便利的便利店。從這晚開始，通宵班便由這個全身洗乾洗淨，換上新衣，刮了鬍子剪了頭髮，但說話仍是結結巴巴，臉上掛著一絲細眼，虎背熊腰的男人負責。他的名字叫獨孤，相當武俠小說。

獨孤當然沒有像金庸小說角色獨孤求敗般厲害，卻有一副獨特的個性。他失憶，結巴，但不蠢。有一個品牌的香煙系列，口味眾多十分非常複雜，連年輕的打工女生也被弄得頭昏腦脹，他卻能一一準確地記住。有個存心來挑機的奧客，刻意要玩這個看起來像頭呆熊的大個子店員，吩咐他即時要取出某款指定香煙，卻完全難他不到，最後他更 k.o.了這個立心不良的傢伙，令他知難而退。

這是個耐人尋味的男人，有謎一樣的過去。在深宵時份，圍繞著他展開了八個小故事。獨孤像《深夜食堂》的刀疤老闆嗎？其實不像。《深夜食堂》亦沒有追尋老闆的過去，而這本小說到最後會為獨孤的身世揭盅。故事以他為中心，其他角色包括老闆娘和她的無用兒子、在店裡打工的年輕女孩和中年大媽…等等，織出一個互為穿插的關係小網絡，各個故事既獨立又互相牽動，最後帶向揭露獨孤身世之謎的「高潮」。這個其實不算曲折的情節，當然不是這部小說大賣的原因。它的魅力，是那份在冷漠世界裡溫暖人心的氣味。

且分享八個故事裡的其中一個。有一個叫仁景的劇場女作家，以前是舞台演員，之後轉型為舞台劇編劇，後來寫了個作品，但公映後評價欠佳，其他的創作亦多數半途而廢。在這個楓葉顏色變得越來越深沉的深秋時份，仁景來到一座小公寓裡，決心以三個月時間背水一戰，如果到了冬天，仍無力寫出一部像樣的作品，便直接回釜山的老家，再也不留戀這個行業。小公寓是為封筆而設的寫作室，像一部荒謬劇的場景空間。

這個小公寓的對面，便是獨孤在上班的便利店。仁景在作戰，懶得造飯，凌晨便來光顧便利店。她買了冷凍餃子，中年大塊頭店員說微波爐壞了，並道歉。當仁景感到有點不方便之際，男店員竟老實地向她說：抱歉，這是一間不方便的便利店。對方的回應簡直令仁景哭笑不得，她觀察這個眼睛半睜，令人聯想到一頭疲倦的熊的男子，令她渾身不自在。

在寒冷的空氣中苦戰，仁景一直沒甚麼頭緒。每到晚上，她都會獨坐在窗邊，為自己一日的工作劃下句號。最近她發現每晚十一時左右，對面便利店的戶外座位區，會有一個上班族中年男子，在那邊獨自喝燒酒，和把飯糰泡在泡麵裡吃；而今晚那個便利店壯碩男店員，竟坐在上班族對面，拿著大紙杯，不知喝著甚麼，突然那個上班族憤怒說了幾句話，便起身離去。突如其來的變化令仁景很好奇，便穿上大衣衝下去便利店問個究竟。大灰熊店員告訴她，對方是常客，喜歡「嗆嗆嗆」。「嗆嗆嗆」是芝麻泡麵、金槍魚飯捲、真露燒酒這三樣東西的組合。為甚麼叫「嗆嗆嗆」？這上班族男子又是誰？書裡另一個故事會詳述。而獨孤喝的，是在情節中經常出現，帶有象徵主角重新振作意味的玉米鬚茶，他一直喝這個來代替酒。本是編劇的仁景，爆發好奇，開始問起對方的來歷，獨孤直認不諱自己本是首爾車站的街友，現在是酒精性失憶，便利店老闆請他來避寒，結果他就在這裡工作。這幕人海奇談令仁景大為驚訝，之後她便決定善用自己日夜顛倒的作息，晚上來跟獨孤聊天，發現這個人不只酒精性失憶，更有嚴重精神創傷，導致他喪失過去的部份記憶。

獨孤說，在便利店接觸客人，就會跟人變得親近。就算起初不是真心，只是假裝親切，但慢慢會真的變得親切。仁景覺得這段話很不錯，問他可以寫出來嗎？於是她便告訴獨孤，自己是編劇，希望把這些話寫在作品裡。

漸漸在仁景的靈感筆記簿裡，獨孤這個人，變得越來越立體。仁景認為，過去的獨孤選擇閉上眼睛，不去面對創傷，現在他正逐漸恢復，透過與人交流，一點一滴獲得面對創傷的勇氣。

有一晚，劇場的策劃金代表來電，仁景便說出了她的故事構思。故事是這樣的，背景是便利店，有各式各樣的人進出，主角是負責便利店大夜班的神秘兼職中年男子，不知道自己的過去。客人們推測這個人的真實身份，猜他可能是流氓、更生人、脫北者，他絲毫不在意這些，只是自顧自地推薦商品給客人，神奇的是客之後煩惱都能一一獲得解決。

劇裡面還有個「嗆嗆嗆」，是店員推薦給常客的組合，這個常客吃了後，就覺到自己一天的疲憊獲得了療癒。然後，社區裡出現了一個難搞的女作家，起初很討厭這間店，因為大夜班店員看來不正派，商品少也令她感覺很不方便。而因為是作家，所以都在晚上工作，總會遇上這名大夜班男子，因緣際會下兩人開始分享自己的故事。

說到這裏，金代表便要求仁景跟他合作這個劇本。仁景很驚訝，說自己還沒開始寫耶，對方說你都寫好了啦，整個完整的故事已植根在你腦子裡，我們明年來演吧，我敢保證，這不會是你的最後一部作品。然後他問，這部戲叫什麼名字？仁景說發生在便利店，但是這店很不便利，所以就是《不便利的便利店》。

南韓作家的中譯本小說越來越多，這部作品在南韓和台灣如此受歡迎，我覺得除了令人感動，它裡面是有一份「醍醐味」。這個詞我從來都覺得很有趣，醍醐是一種乳制品，日文之中「醍醐味」指事物裡有深奧的妙趣；就像獨孤這個人，遇上處處設防的同事、不懷好意的客人，他都會做出意想不到卻又是情理之中的事情，為冷漠的世界，送來一份為人解憂的暖意。作者金浩然在書中引述 bob dylan 的外婆向 bob dylan 說的一番話：「幸福不是在通往目標路途上的某樣東西，而是那條路本身就是幸福。你所遇見的每個人，都在苦苦掙扎着與甚麼對抗，所以你必須親切待人。」獨孤做的事情，對其他人發生了奇妙的效應，其實他只是在大家企圖尋找喘息空間時，親切待人，如此而已。這樣做說易不易，說難也不難；當我們都能這樣，也許一些小奇蹟，就在發生在每個人身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