戰國無雙 ～ 日本戰國紀之二十六

「這次，我們準備戰至最後一兵一卒。」茶茶向千姬說。

關原合戰後，依豐臣秀吉遺願，德川千姬以六歲之齡，來到大坂城嫁給秀賴，轉眼已十二年。大坂冬之陣酣戰時，千姬認為雙方最後必然和談。她一直非常樂觀，甚至帶點天真。茶茶對這個十八歲媳婦兒  —  她看起來比實際年齡還要小  —  的準確預測，有點驚訝。

這次，千姬樂觀不再，她黯然嘆喟：「我從沒見過焚城，想必是很悲慘。」茶茶凝望眼前少女，想到自己，曾看過兩座城池焚燒，烈焰把一切企圖與欲望都吞噬。終極一戰即將到來，上兩回自己只是站在舞台側的小姑娘，今次終於來到台中央，當上女主角，三部曲演到此際，最終可會以悲劇謝幕？

四月初，豐臣家兩大重臣之一，織田有樂齋臨陣開溜，偕兒子離開了大坂城。

大戰前的零星小戰鬥自四月底開始，在冬之陣夜襲本町橋一戰成名的塙直之，在一場規模不算很大的樫井前哨戰中陣亡了。茶茶常聽說此人驍勇善戰，怎麼這樣糊裡糊塗就犧牲了？難道是不祥之兆？

菖蒲花開，端午將至。秀吉在世的時候，端午當天會用菖蒲根泡酒，並把大量包好的粽子派給百姓。這些節慶氣氛，今年當然丁點也沒。這幾天非常悶熱，城裡倒十分平靜，大坂城連軍事會議也沒召開。茶茶卻是異常納悶，周遭越覺平靜，氣氛越是肅殺。

天氣悶熱得緊，密雲厚厚地，像隨時就要下場大雨。茶茶舉頭望天，正沒做理會處，一名使者送來大野治長的信，說最遲明天就要全面交戰。一時間茶茶腦際空白一片，獨自在走廊呆了一陣。

子夜時份，騷動聲打破寧靜！「木村重成大人出發」、「長宗我部盛親大人出發」、「後藤基次大人出發」，士兵呼喚，戰馬嘶嗚，眾聲喧嚷，亂哄哄地割破黑夜。

五月五日，「大坂夏之陣」總爆發！

防禦工事拆除後，大坂城無險可守，籠城戰略不再可行，唯有出城野戰，場場激戰在各個戰區展開。城東沼澤地帶，長宗我部盛親遭鐵砲轟擊潰敗。木村重成在若江與德川軍的井伊直孝正面對決，兵敗陣亡。道明寺戰場，後藤基次被對方十倍兵力包圍，左衝右突勇猛死戰，最後被鐵砲擊中，要求部下為他介錯，光榮結束武士之一生。各戰場連遭重創，長宗我部盛親與堅守於道明寺的真田信繁，同時撤退回大坂城。

「木村重成大人陣亡」、「後藤基次大人陣亡」、「薄田兼相大人陣亡」，戰訊陸續傳來，茶茶心急如焚，可堪依賴的戰將一個接一個死去，她抬著鐵青色的臉，望著秀賴，兒子神態卻仍異常平靜。大野治長向茶茶說：「現在論勝負尚言之過早。我方長宗我部盛親、毛利勝永、真田信繁已再度出城，把兵力集中在天王寺，明天將與敵軍決一死戰。」

次日，四方很安靜，沒箭矢破空之聲。早飯過後，一名侍者請茶茶到櫻門前的廣場，她遠遠便望到秀賴的金葫蘆軍徽，但見兒子坐在出征椅上，身後插滿各式旌旗，茶茶知道他要親自出征了。

秀賴向母親道過早安後說：「剛才信繁派他的兒子來，請我出征，鼓舞士氣，一同守衛天王門。」茶茶知道可能要跟兒子此生訣別了。但這時大野治長卻不知怎地像變了另一個人，來到秀賴面前喊說：「我反對少主出征，由我來代替往戰場上與真田一起殺敵吧！」好些武將也認為秀賴仍該座鎮大坂城，如龍戰於野卻在天王寺陣亡的話，大坂便會立即崩潰。最後大野治長接掌了帥印，代秀賴奔赴天王寺去。

豐臣秀賴於整個大坂夏之陣，自始至終沒踏出過大坂城半步。

茶茶爬上三丸城瞭望台，放眼下望，心裡涼了半截，天王寺方面滿是敵兵，哪見真田軍隊？守衛對她說，真田信繁父子已被德川軍團團圍住了。茶茶仔細凝望，終找到被孤立於重重包圍中的真田部。

戰場上，真田信繁率領三千五百人，正面衝擊松平忠直的一萬五千軍隊，毛利勝永則以四千兵力接連衝擊德川軍的第二與第三陣。真田部隊拚死向前，竟穿越了松平忠直的大軍，迎來的是德川家康親衛兵團共一萬五千人。親衛軍見到眼前的真田部隊，是一團渾身血污，全體散發殺戮之氣，身上鮮紅甲冑與血紅雙眼皆十分恐怖的阿修羅。這些近衛無法分辨眼前敵人的行徑是戰鬥，抑或是自殺？當這群鮮血人形洶湧而至，近衛們在本能驅使下驚惶拔足奔逃，陣營一下子潰散。真田信繁朝見正徐徐倒下的德川家康「厭離穢土　欣求淨土」馬印，便瞧它狂衝過去，年屆七十二歲的德川家康拔足逃命，身邊只剩下一個叫小栗正忠的隨從，這時家康最想厭離的大概就是「被真田追殺」這個穢土吧！

歷史的走向，有時就是向左向右多一點少一點。真田信繁與毛利勝永以自殺式戰法，作殊死鬥，突破敵軍壓倒性兵力，真田信繁更攻到德川家康本人面前，如真能一鼓作氣砍下家康首級，以後便不會是這個歷史。

歷史沒有如果，這件事也沒有發生。家康最終逃脫了。德川援軍趕到，包圍了毛利軍，毛利勝永在撤退中引爆早前已埋好的炸藥，阻擋了追兵，成功撤回大坂城。

真田信繁窮追家康不遂，便退到安居神社，這時部隊已筋疲力竭。信繁打算先撤退回大坂城，再圖後著。唯此時松平忠直的軍隊淹至，信繁與真田殘兵部再次奮起，左右衝鋒試圖突圍殺出神社。一群鮮血猛濺，超越人體極限的勇士，驟然望去，渾不似血肉之軀。

申時，松平忠直攻陷安居神社，軍隊蜂擁而入，已耗盡全身氣力的信繁，望向昏黃天際，想起逝世於九度山的父親昌幸，身在敵營的哥哥信之，此刻一同戰死的兒子幸綱。也想到當年來大坂城當人質，遇上豐臣秀吉，這一代梟雄對自己有知遇之恩，今天我為了他的兒子血戰到底，無負忠義。

此時此刻，今夕何夕？

松平忠直軍隊淹沒了神社，真田信繁力盡而死，真田軍全軍覆沒。

信繁陣亡，大坂守軍隨之崩解。德川軍湧入大坂城，家康孫女千姬被豐臣家送回德川陣營，千姬懇求爺爺饒過淀君與秀賴，遭到拒絕。

大坂城起火了，火勢迅速從二丸蔓延到三丸，茶茶混亂中被帶到本城天守閣二樓。子彈打向天守，牆壁不斷彈出如豆子裂開之聲。未幾天全黑，大野治長護送秀賴到天守後，大顆兒再向蘆田城廓轉進，最終抵達箭倉。

天守閣亦已起火，熊熊火光映照入暗黑的箭倉。秀賴詢問大野治長一眾文官與武士最後之景況，茶茶此刻才知道所有人不是陣亡，便是自殺了。

天亮，德川家的本多上野走進箭倉，看到裡面男女共二十八人。不久德川家康使者到來，命令所有人自裁。

大野治長氣得發抖，他仍以為家康會饒淀君與少主一命。

茶茶卻認為，這結局理所當然。

秀賴向母親點點頭，作最後告別，茶茶默然接受。秀賴切腹，毛利勝永為他介錯，然後與兒子毛利勝家一同自盡。

茶茶閉上眼睛，想起父親淺井長政、母親阿市、繼父柴田勝家，自己如今也有著和他們相同的結局  —  烈火焚城，引刀自戈。她也在想，舅父織田信長在「本能寺之變」自盡時，可能也唱了這闕絕命歌：「人間五十年，與天下比之，如夢又如幻；一度得生者，豈有不滅哉？」今年，自己與風雲顯赫的舅父當年自盡時一樣，亦是四十九歲，與「人間五十年」，尚差一歲。

公元一六一五年，豐臣秀賴與母親淀殿於大坂城自盡，日本戰國時代結束。

(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