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08/03/21
惜取眼前人 ~《玉樓春》~ 歐陽修
法國路易十四時代,新古典主義文學誕生,其中一個特色,是形式上的嚴謹,它要恪守所謂「三一律」--- 故事發生在一個地點、長度不超過一個晝夜、只有一條線索。它的精神,是要把藝術表現在一個「規律」裡,透過這個規律的「束縛」,自有限邁向無限,這是很有意思的。這個「束縛」,不是要去束縛藝術自由,而是要求創作者透過對形式限制的突破,去表現強大的文學張力。中國的詩詞格律,便是一種形式的限制;詩人在特定框架內譜寫作品,把情感與文字高度壓縮後再放射出來,締造了很多千古不衰的力作,這是美學的強度表現。反觀今天的新詩,再沒有嚴格的形式限制,但真正令人震動難忘的又有多少?當然,這不是說新詩不好,而是不應一見到對規律的要求,便說它限制創意、要打破之,這便失諸於片面了。
中國的詞人,便在曲調與字數的格式限制裡,提煉出最菁華的作品。宋詞的規模分小令、中調及長調;長調可達二百多字,較具鋪陳空間,在形式上可作較有層次的安排與轉折 (譬如柳永跟周邦彥的鋪陳形式便頗有不同);而短章小令則需把字數限制在五十八字內,詞人要在極短篇幅中,締造文詞的美感與深刻的意境,自是一大挑戰。歐陽修這首小令《玉樓春》(他很擅於寫這個詞牌),便是一闋中國文字升華到接近極致的凝煉之作。《玉樓春》
樽前擬把歸期說,未語春容先慘咽。人生自是有情痴,此恨不關風與月。
離歌且莫翻新闕,一曲能教腸寸結。直須看盡洛城花,始共春風容易別。
「樽前擬把歸期說,未語春容先慘咽。」春容,是女子的容顏。女孩子,最是敏感。一樽清酒在前,話未說、口未開,她憑第六感已知道,情郎將遠行,便慘咽起來。女人的哭聲,有許多種,《水滸傳》寫潘金蓮:「話說婦人之哭有三種。有淚有聲謂之哭,有淚無聲謂之泣,有聲無淚謂之號。當下潘金蓮乾號了幾聲。」咽,該是近於哭吧。一股濃濃離情,褪不掉,化不開。
「人生自是有情痴,此恨不關風與月。」
人,生而有情。離恨綿綿情難剪。此恨,不因春風吹來的感觸而生,不因秋月清照的孤愁而起,而是因為行將離別啊;人生最苦的,亦莫過於一個「別」字矣!
「離歌且莫翻新闕,一曲能教腸寸結。」
古人唱離歌,是連綿不斷地唱下去的;這是何等的愁苦!別要翻出新譜續唱下去了;只一曲,便已肝腸寸斷,愁煞人啊。
「直須看盡洛城花,始共春風容易別。」
聚散匆匆,歡情太暫。未來的日子,將滿是愁苦思念;既然如此,不如趁這短促光景,看遍洛陽城之花,盡情珍惜享受這最後的歡愉,待得花季完結,便是與春風灑脫地話別的時候了。
本詞首尾各一個「春」字,從愁苦的春容,到消逝的春風,道盡良辰苦短,聚散無常,不如珍惜眼前。有道北宋兩大詞人皆受南唐馮延巳影響,「晏殊得其俊,歐陽修得其深」;其實晏殊的詞也非常深刻,常於存在感受之間,透出宇宙哲理。歐陽修俯仰流年,道盡韶華飛逝;光陰,是不等人的,我們要把握目前,有花須當折,惜取眼前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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