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08/03/15
人在風裡 ~《鵲踏枝》~ 馮延巳
古往今來,無分中外,人的感情,必有共通性。譬如,人生短暫,永恆地沒法得到永恆。
李煜說:「春花秋月何時了?往事知多少。」春天花,秋時月,去了又來;往事,卻永恆地過去。詩人,把情感傾潑於筆墨之上,一瀉如注,如李商隱云:「書被催成墨未濃」。中國文字,漂亮得不得了,表達於詩詞,是美學之極致。便只一個「閒」字,閒情、閒暇、閒逸、閒時,亦儘皆不同。但在今日,談詩說詞,只會落得「老餅」二字。然而於西方,葉慈、濟慈、狄更斯等的詩依然大有人講,未曾 out。這除了以「中國文化失落」作解釋外,還可怎說?
都市人,有很多煩惱。白天在公司鬥爭失利,會愁眉不展,不如晚上唱 K 去。酒過三巡,便拉拉埋埋一角吐苦水、「講心事」。回家後,一覺醒來,煙消雲散,昨夜所思所感,忘得一乾二淨。物質豐裕了,人變得不再敏感,對好多美好事物,視而不見。夕陽西下,大大隻鹹強黃,很美,都市人卻懶抬頭,無動於衷。而詩人卻會寫下「雁背夕陽紅欲暮」,把一刻震動,凝造永恆。
馮延巳是南唐人,位至國家宰相,他比李後主爸爸李璟年長十多歲。南唐是弱小國家,風雨飄搖,馮延巳活在時代的政治與軍事困局裡,壓力之大可想而知。他把自身處境,投射於詞中,以極美文字,訴甚深感受,便成了這首《鵲踏枝》:
《鵲踏枝》
誰道閒情拋擲久,每到春來,惆悵還依舊。日日花前常病酒,不辭鏡裏朱顏瘦。
河畔青蕪堤上柳,為問新愁,何事年年有?獨立小橋風滿袖,平林新月人歸後。
中國文字,許多只能意會,譬如「銷魂」、「閒情」、「惆悵」,箇中意味,難以言詮。閒情,是百無聊賴時浮泛於心頭的情緒,如李清照寫的「此情無計可消除,才下眉頭,卻上心頭。」,是種帶點厭悶的心情。閒情時常襲心頭,因為作者說「誰道閒情拋擲久」,曾嘗試復嘗試,把這些閒情拋擲開去,勿要再纏繞,可總是去了又來。「每到春來,惆悵還依舊」,「惆悵」二字,比閒情更難解釋。李商隱詩:「此情可待成追憶,只是當時已悵然。」「惆悵」,有若茫茫然的無奈。中文,真是詩的文字!
清代納蘭性德在那首非常著名的悼亡妻詞《蝶戀花》寫出「若似月輪終皎潔,不辭冰雪為卿熱。」;「不辭」,是不辭勞苦之意,「日日花前常病酒,不辭鏡裏朱顏瘦」;努力振奮,卻一天天消瘦,有被命運打倒的意味。
新愁不斷,憂戚依舊。「獨立小橋風滿袖」,這是危險孤立,四面受敵的狀態。想像一拱小橋,人獨自佇立在中央,疾風吹透袖子,這是無遮無擋,最易受攻擊的危險狀況。活於強烈的憂患意識中,馮延巳不只一次寫出這樣的詞句,在另一首《鵲踏枝》亦有「樓上春山寒四面」,那危險而脆弱的氛圍不是很相似麼?「平林新月人歸後」,別人都歸家了,只留下自己,獨處不勝寒,這是對比強烈的寫法。當政治人物,是危險職業,在殘酷的宮庭內鬥與國家戰爭裡,內外受敵,卻要奮力撐起來。心裡的愁苦煩惱,與潛意識的恐懼,唯有交付詞中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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