爭女記 ～《蘭陵王》～ 周邦彥

這是個爭女的故事。

爭女年年有，本來也稀鬆平常，只是如果跟皇帝爭女，則不大妙矣。

時為北宋末期，汴京大相國寺南，有一條「錄事巷」，是太學生流連之地，只因京師著名妓院，皆在此處。其中一家姓李的，格外聞名，那是名妓李師師的香巢。

當時有個太學正周邦彥，於神宗時曾寫過一篇《汴都賦》，大擦皇帝的鞋，可惜神宗死後，哲宗繼位，便一直官運不濟。然而周邦彥一手窮工極巧的詞，卻名動四方。周郎每有新詞出，舉京皆唱。李師師的愛郎，正是這位大詞人。

李師師本來要為自己贖身，下嫁情郎，但周邦彥卻懶個有骨氣，身為男人，要自己儲錢把她買回來，這樣稍一蹉跎，終於搞出禍。話說當時有個十一大王子趙佶，是為端王，經常到錄事巷去幫襯李師師。元符三年正月，汴京了無半點新年喜慶，才廿五歲的哲宗肝病死了，端王潛龍起蟄，即正大位，做了皇帝，便是那位寫得一手極美「瘦金體」的宋徽宗。

徽宗當了皇帝，居然繼續嫖妓。這一夜，聖上又臨幸平康，到錄事巷找李師師來了。陰差陽錯，周邦彥正與師師密談，走避不及，唯有鑽到房中另一間妹仔下房裡，躲了起來。夜半無人私語時，wrong time at the wrong place，皇帝御駕親征的過程，周邦彥全都聽在耳裡。

男人，最難過這一關！這位大詞人竟也按捺不住，把當晚「所聞」，譜成一首小令，題在一間叫「樊樓」的酒家牆壁之上，並由一流歌妓申宜奴，唱了出來：


《少年遊》

并刀如水，吳鹽勝雪，纖手破新橙。錦幄初溫，獸香不斷，相對坐調笙。

低聲問：向誰行宿？城上已三更。馬滑霜濃，不如休去，直是少人行。


連李師師替皇帝剝橙的景象都寫出來了，闖出大禍！

未幾，宰相曾布下令，周邦彥逐出國門。

東門城關之下，虹橋之旁，周郎與師師話別，襟袖染啼痕，周邦彥遂寫了一首《蘭陵王》。


《蘭陵王》

柳陰直，煙裡絲絲弄碧。隋堤上、曾見幾番，拂水飄綿送行色。登臨望故國，誰識京華倦客？長亭路、年去歲來，應折柔條過千尺。

閒尋舊蹤跡。又酒趁哀絃，燈照離席，梨花榆火催寒食。愁一箭風快，半篙波暖。回頭迢遞便數驛，望人在天北。

淒惻，恨堆積！漸別浦縈迴，津堠岑寂。斜陽冉冉春無極。念月榭攜手，露橋聞笛。沉思前事，似夢裡，淚暗滴。

「登臨望故國，誰識京華倦客？」二十年宦海一夢，京華落魄，只留得個薄倖名。「回頭迢遞便數驛，望人在天北。」從此天各一方，明日天涯望卿處，秋山黃葉又幾重？李商隱詩云：「春光冉冉東西陌，幾日嬌魂尋不得。」如今周郎「斜陽冉冉春無極」，佳人芳蹤，亦再也尋不得。「念月榭攜手，露橋聞笛。沉思前事，似夢裡，淚暗滴。」流水落花春去也，多少歡樂往事，俱成追憶；只是悔不當初，如今猶在夢裡，空餘一把相思、兩行清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