蘇軾詩詞,放曠而瀟灑,是他自身性格的投射。這個人真是 charming & talented,為人不拘小節,豪邁自在;文、詩、詞、書、畫,皆自成一家。其實他的生命可謂悲情,廿一歲中進士,典型的少年得志,卻因母父先後雙亡而回鄉守喪共六年,儒家禮教,在這些地方真扼殺人才。
姚漢源先生說王安石是「體文而用經」,三蘇父子是「體文而用史」。他說:「王安石的生命底子,也就是生命的本體,是文人的。文人的生命底子,嚴格說來,從政是不行的。有這樣生命底子的人,最好是成就一個文學家,不要做別的事情,尤其不要當宰相。」「蘇東坡「體文」與王安石一樣,但作起事來既沒王安石的執拗也沒有司馬光的頑固,通達得很。他這種通達就是平常所謂不修邊幅,沒有分際。這就做「體文而用史」。歷史是變道,不是常道。在他的生命本質完全是文人的,在現實個人生活與社會生活乃至政治生活的作用上完全又是以「史」之「變」揮洒自如,美其名曰通情達理,實則完全是放縱恣肆。所以,他這一類型的知識份子在作文時無不議論風發,在生活中無不多姿多彩,順俗隨時,適於自便。」政治,縱橫複合,許多讀書人文章好,卻沒有操縱局面的才能與手腕,在混濁的醬缸裡,最終被磨成粉末。
蘇東坡反對王安石的熙寧新政,這兩個人其實都不擅鬥爭,只是一山更有一山低,結果還是蘇東坡出局;他的官運,一字記之曰:「眨」,半生不斷被流放,黃州、杭州、密州、徐州、湖州,連海南島都去過了,直像個浪人。然而他卻沒自傷自憐,灑脫開闊的個性,使他沒有在失意中沈淪。
蘇東坡有位老友記張先,是個有錢佬,性好玩樂,詩酒風流。曾有名句妙用了三次「影」字,落得一個花朵「張三影」,當中一句「雲破月來花弄影」的「弄」字,也是使得絕妙。張先乃楊振寧博士之祖師爺,八十歲老坑娶了個十八姑娘。蘇東坡於是贈他一首詩,當時的人,才情橫溢,盡得風流,而且非常「玩得」,即是姚漢源所講的「放縱恣肆,多采多姿。」詩曰:
十八新娘八十郎,蒼蒼白髮對紅妝。鴛鴦被裏成雙夜,一樹梨花壓海棠。
除文學感敏銳,蘇軾對儒釋道思想顯然體會甚深;廣闊胸襟遇上浪蕩人生,他的哲理詩之境界,至為高遠,可謂透徹。譬如這首:
《瀑布亭》
廬山煙雨浙江潮,未到來時恨不消;及至到來無一事,廬山煙雨浙江潮。
廬山的煙雨與浙江錢塘江之潮水,是古來名氣最響亮的旅遊必到景點。旅客未曾得去時,千般盼望;去過了,才發覺原也沒啥驚奇,不過如是。人心的憧憬,欲望穿一切,千盼萬盼,原來俱是「執」,在淒迷煙雨、裂岸江濤之間,化造秋千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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