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08/03/11

無常 ~《浣溪沙》~ 晏殊





人生,如風飄絮,變幻流轉,剎那成過。

活於都市的現代人,很難有這些感受。如矩陣般的鋼鐵森林,把一切都隔開了。大自然變成另一個世界,我們很少仰望天際,細看風雲變幻,因為頭上都是頂尖高廈;縱然腳踏大地,卻從不曾感到它的厚重,因為都站在人工而成的柏油道路上。在天壤之間,我們是佰生人,不曾關心宇宙的生成變化,懶去思索生命的遷幻無常。

古時的人,這感受卻異常強烈。沒有今日科技世界的激變、都市步伐的躁動,人會有更多裕餘,與靈魂一同起居,細味日子的淡薄,感受存在的悲喜。大自然融入生活,星辰日月,山澤風雷,都像親切的朋友,不似今日,與毗鄰同住一個石屎空間裡,見面亦懶點頭。古人,常感時日的飄逝,花落川流,生命只是大千運轉間一片孤葉,隨風飄零,一逝如斯。

二十西紀西方的存在主義,常表述這種生命的無根性,存在主義者有這麼一句話:「人是最不安全、最無保證的一個存在。」這是人的無家性 - homelessness。這種存在的虛無,很容易令人掉進深淵,徒生恐懼感而不得安頓。面對存在的焦慮,人類其實不能任其滾動下去,必須有一個迴旋,讓飄浮的生命有個落腳點,不至落於無所依傍的茫然。

北宋詞人晏殊,不同於許多仕途失意的文人,他十四歲便被宋真宗賜進士,是個不折不扣的神童,此後一帆風順,最後更做到宰相。晏殊感情細膩敏銳,處事卻理性,這種 sense and sensibility 的平衡,於他的作品裡表現無違。他是唐宋詞人裡極具品味的一位,遣詞用字,貴氣自然流露;例如《清平樂》「金風細細,葉葉梧桐墜。綠酒初嚐人易醉,一枕小窗濃睡。 紫薇朱槿花殘,斜陽卻照闌干。雙燕欲歸時節,銀屏昨夜微寒。」

晏殊好些作品,隱然透出生命的荒涼氣味,充滿存在感受,卻不會如存在主義者墜入虛無之境,而是在蒼茫間顯現迴響,在徘徊盡處有一個反思,折返人間,很迥異獨特。試看這首:


《浣溪沙》~ 晏殊

一曲新詞酒一杯,去年天氣舊亭臺,夕陽西下幾時回?
無可奈何花落去,似曾相識燕歸來,小園香徑獨徘徊。



王國維說:「詞以境界為最上」。境界,在神不在貌,最是抽象。譬如周邦彥的:「立多時,看黃昏,燈火市。」平平無奇,寂天寂地,卻別是一番境界,十分空靈,如一股涼意沁心頭。「一曲新詞酒一杯,去年天氣舊亭臺」亦毫不激烈,只淡淡陳述這一樣的天氣、一樣的亭臺,其實已年華流逝;就如腳踏淺溪,潺潺流水聲如故,卻已不是昨天的溪澗。在一個固定的時間空間之中,新詞新酒,一樣會成為過去,無計留春住。這便是存在主義者的存在感受,「夕陽西下幾時回?」道出了變易的真諦,明天,太陽照常升起,卻不是昨天的太陽;變而不變,不變而變,才是「真常」。

「無可奈何花落去,似曾相識燕歸來」是名句,花會落下,燕會歸來,宇宙循環變化,默然有序。這是一種「遮詮」的寫法,非常巧妙,花落復會再開,燕歸後又會離去,而人的生命卻在這變易的秩序裡,一往無前,悄然消逝。「小園香徑獨徘徊」,人在此際,心思縈繞,獨自徘徊於小園香徑,我思故我在,感受著這存在的迴旋,為生命的常與易,凝鑄了一息驀然的感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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