渡輪上

今期「讀書好」訪問本地詩人陳智德，陳的詩很喜歡以維港渡海小輪為主題，因為他鍾情那種離開一個很實在的地方，不再站在一塊土地上，而是在海中載浮載沉五、六分鐘，很短暫所以格外珍惜的感覺。

乘渡海小輪，改變的除了從實在到漂浮，還有時間的步調。今天的都會交通，已不止於交通工具，而是在建構「集體運輸系統」。系統的重點在於「捷」，務必迅速把乘客由一點運送至另一點。輕便鐵路像衝鋒車疾馳，巴士在三號幹線上只管一直快速向前駛，像要引證「直線是兩點最短距離」此原理。
乘渡輪，與「快捷」、「效率」這些概念全部背馳。浮浮盪盪，飄洋過港，慢得可以。天星小輪，根本是五十年代的香港步伐，放在那時的社會，便「和諧」了。渡海小輪，是把心情放鬆的最佳場所，思想可以無須再像跳豆一樣，任它在浮游間飄升沈降。短短五、六分鐘，給腦袋一個機會，離開包圍著它的鋼鐵矩陣，游出維多利亞港，任飄泊一回，發現一個跟眼前不一樣的世界。

維港渡海小輪，也有很豐富特殊的感官效應。晨曦初照的早上，兩岸一片清朗，在港中央，海風迎面而來，會生起一份不知從何而來的鬥志，格外昂揚，非常 positive。而當換了時空，夜幕深垂，置身渡輪上，人在風裡，卻可以很沈淪。八十年代的一首城市民歌《昨夜的渡輪上》唱著：「莫問豪情似癡，今朝醉倒狂笑易，夜盡露曙光，甦醒何妨重頭開始。」一個喝盡了的啤酒罐，一腦子沒迴響的叫喚，讓載浮載沉的人生，浪蕩在無端的海洋。

黃昏時份，在還有汽車渡輪的年代，由中環搖呀搖，搖到佐敦道。船開後，攀一條呈七十度斜角的樓梯，上高一層，買一碗餐蛋麵，跑到船頭，太陽已變成咸蛋黃，與碗裡的太陽蛋配成一對，雖然只是「福字麵」，卻比天下間任何美食都好吃。

當踏實變成浮游，急速變成緩慢，人的思緒，也隨之而變。雖然，海港縮小了；雖然，只得那麼五、六分鐘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