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07/08/20

關於荀子《性惡篇》的一些思考


在中國歷史上的大思想家群中,荀子赫赫有名。許多普羅大眾,就算不知道王陽明、朱熹等名儒,都會聽過荀子的名字,對他有一點認識,而這一點認識往往不是來自其建構的人文哲學、自然主義哲學及管治哲學理論,而是來自他所陳述的一個主張 – 人,天生是性惡的!也便是《性惡篇》的主張。

孟子說仁義內在,人是性善的,這是人之所以為人的超越根據。牟宗三先生說這是一個「偉大的洞見」(great insight)。荀子反其論而道之,認為人之成善,是被教化的結果,而非天性如是。他開宗名義便說:「人之性惡,其善者偽也。」

人性是善?是惡?是非善非惡?是時善時惡?乃千古諍辯不休的問題。孟子緊守仁義內在的原則,對告子一步不讓字字緊迫,《孟子.告子篇》遂成經典。若以一種常情常感、普遍心理而至每天真實經歷以體驗之,對大部份人來說,人性時善時惡甚至性惡,可能更合乎情理、常態以至日常所聞所見的真實。是固「性惡論」的確有廣泛市場認受性。我認識一位在醫院精神科工作的朋友,她說在她的病人中,有些簡直以犯罪或破壞為己任,反覆作惡而無絲毫悔意,完全不能以性善論之,最後唯有以藥物治療。這位朋友也有唸孟子,但對仁義禮智的主張卻始終充滿疑問。我沒有跟她討論過荀子性惡論的題,說不定她會深表認同。

荀子的性惡之說,對其「性」的界定,為人的自然天性,亦即與生俱來的自然之性,乃動物性,須透過人為的後天努力,逆覺體證,人性始可向善的方向發展。此說便與孟子有著根本上的分別。我們可以不認同孟子性善之說,但必須承認孟子自終至終把仁義內在的觀念緊緊扣著,一切從人性的這個「善端」推出去,於是人的行為便有堅實的先驗基礎,而至整個系統在在言之成理。而荀子從人性源頭之「惡端」說起,認為慢慢克服自然情慾便可化惡為善,其說法便有不少可堪思考之處。

如果人類的本性根源是惡,是一片本能慾望的潛意識,則人類邁向至善,理性得以彰顯的目標便太艱鉅。黑格爾的絕對精神是步步發展的歷程,如在人性本惡的基準上,理性如何能照明萬物而使之向上翻越呢?亞里士多得認為理性是人的本性,所以理性的實現就是人本性的實現,其目的論觀點認為世界便是理性的自我充分實現,如建築在性惡論上,宇宙豈非只能朝向暗黑邁進,最後把非理性「充分實現」?如此基督教把「神」這個至善形式逐步實現的根據亦不存在了。佛教肯定人皆有成彿之可能根據,有真如之心;雖然無明闖入令我們產生諸般執著,但憑藉聲聞緣覺仍可成佛。唯在性惡論之下這便變得加倍困難,因人的本質只有污染性,是個妄心,需靠機緣巧合遇上菩薩方可得聲聞,雖然「人身難得」是得到了,但「佛法難聞」,加之自身性惡,點化艱難,成彿真是遙不可及。

荀子把價值的本源擺開了,然後談教化,這不能算是絕對的理想主義,亦建構不出一個真正的理想世界。曾有人說過“好的小孩教不壞,壞的小孩教不好”。荀子重「教」這個客觀精神,主觀精神則重「壞」不重「好」。如依孟子,「行為壞」的小孩因有「本性好」作基礎,故可教好。如依荀子,「行為壞」的小孩因「本性惡」,實難教好矣。

荀子認為通過聖人的教化、法律的管治,人便能限制情慾;所謂「明禮儀以化之,起法正以治之,重刑罰以禁之,使天下皆出於治,合於善也;是聖王之治而禮儀之化也。」然而聖人也是人,如果性惡論有普遍性,則本性惡的人如何會成了「聖人」呢?他成聖的動力因在那裡呢?而且既然人性本惡,則人應對惡有所憧憬與嚮往,那為何要衍生出那些禮儀法度以自我限制呢?這不是有違本性的矛盾行為嗎?荀子本身也是人,依性惡論他自己也是性惡的,而且依他所說性善論既難以在現實生活中找到證驗,復不能施行,(「故善言古者必有節於今;善言天者必有徵於人。貴其有辨合,有符驗。………今孟子曰:「人之性善。」無辨合符驗,坐而言之,起而不可設張而不可施行;豈不過甚矣哉!」)那何以他自己會提出禮法制度以約制性惡這個說法呢?他正在提倡這個主張之同時,不是正在驗證其性善之說嗎?那何以說「人之性善無辨合符驗」呢?這便成了自我推翻與循環論證之邏輯謬誤。

牟宗三先生在「荀學大略」中對性惡論有精闢見解;他說荀子是「以智識心」(而非「以仁識心」),「以心治性」(而非「由心見性」)。以智識心,能表現思想本體,使人成為理智的存在,而對人性卻無善解,故亦不能立「人極」也(見「荀學大略」裡「荀子之基本原則:天生人成」一章)。

人類在對最高善的追尋過程中,須以思辨理性與實踐理性兩條腿走路。荀子雖言教化,最終回歸儒家一脈,但禮儀法度始終是外在的,唯有人之真實本性方為內在的、終極的「根」。人性本善,這未必可以證明,卻是一個信念。荀子的系統始終重理性主義而輕理想主義,未能對人性及宇宙最根絕的光輝作出一往無前的肯定。荀子自己說:「塗之人可以為禹。凡禹之所以為禹者,以其為仁義法正也。」然而在性惡的主張下,為禹的力量又怎能足夠呢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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