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援膠女郎》與《奇跡》～ 是枝裕和輕談 (下)

是枝裕和是導演，也是哲人。

從首部電影《幻之光》的抽象哲思，到去年《奇跡》哲意融合生活，看到了他人生境界的轉進。

除八部正式公映的電影外，是枝裕和作品並有紀錄片《coco無盡旅程》、現正在播放中的劇集《going my home》與系列電視電影《鬼怪文豪怪談》裡其中一個故事《後日》，這是一齣對靈魂之說有獨特詮釋的異篇，有機會再談。





《援膠女郎》

從前有個東西，叫做渾沌，當在混沌臉上刺上七個洞，六識一齊湧入，渾沌便死了。

這個《莊子》寓言表達人從一片渾沌*到認知外界、並投入世界。人身難得，有幸參與宇宙裡這個部份的奇妙演化過程，在大千世界走一趟，是一份幸運和快樂，但同時亦帶來無盡煩惱；在人生旅程上，苦辣酸甜都要一併吞下。存在(being)，到底是幸還是不幸？人說生命是「為存在而奮鬥」 (struggle for being)，佛教卻說要「為不存在而奮鬥」 (struggle for non-being)，五蘊六識，統統要化掉，才能達至涅槃喜樂、無為解脫之境。

《援膠女郎》裡的「空氣人形」－ 一個塑膠性玩偶，如終其一生「安分守己」，只當一個廉價洩慾工具，沒有「識」，便不會有煩惱。可是「它」有了生命，嬰兒期的好奇總是快樂的，但隨六識不斷湧入，快樂亦漸被煩惱取代，而六個識之中最要命的是「意」，有了思想(即人偶常說的「我有了心」)，便有「憂」，便有「結」，於是憂傷多，快樂少，漸漸陷進無邊的「惑」裡，成為「苦」。

人身難得，但人身真值得擁有嗎？人生旅程真值得走一趟嗎？電影沒提供答案 (事實上這些問題永沒標準答案)，卻意識流般掃描了好幾個虛空的人物，似在展現、悲憫眾生的病。影片裡有兩句令人印象深刻的說話：「塑膠娃娃被棄後成為不可燃垃圾，人死後變成可燃垃圾。」無論有心或無心，存在最後注定化為不存在，有血有肉的人，最終亦必會成為一泡空氣人形，飄入無邊無際的虛空之中。
*此渾沌不同物理學的渾沌理論 (chaos theory)，雖用上同一中文名詞，後者卻是泛指隨機、失序之意。



《奇跡》


世上真有奇跡麼？

在這部應日本JR之邀而拍攝、以慶祝/推廣九州新幹線通車的電影(內有植入式廣告，主角們還有意無意地在月台間跑上跑落轉車哩)，由兩位小兄弟分別率領的兒童們為赴夢想而長征、為盼奇跡而吶喊！

每個小孩都心底有夢，被歲月消磨之前，都堅信夢想是會成真的。我們從前不也如此嗎？

是枝裕和拍攝生活點滴與瑣事的技法，已達爐火純青境界，大拙勝巧，不現斧痕，質感樸實無華。故事裡家庭破裂、父母異離的小兄弟分住兩地，卻沒有苦情，而只見天真的感情在流動，樸素得如宮崎駿的鄉間動畫。

光陰的故事，就如孩子的公公做的輕羹 (karukan) 裡的白糖，這是鹿兒島傳統糕點，糖放多了放少了，味道總好像跟往昔不一樣；歲月如水靜流，轉變總在不知不覺間，在純真的童年裡，沒啥驚天動地的事，只有火山灰在慢慢堆積、波斯菊在綻放，還有爸爸的band友、暗戀的miss……活在凡夫俗子的世界，小孩子們會渴望有甚麼奇跡發生呢？

導演把兒童群戲拍得很生猛，大伙奔到奇點上，在奇蹟發生的一瞬，拚命呼出心底的願望，那是多麼動人的一刻！但哥哥航一的心願就是喊不出來 － 也許我們都試過同樣的事情吧，明明準備了很久，在真要發生時，卻完全脫離之前一切想像，綵排得好好的臨陣卻演不出來，真是不明所以呢。

奇跡擦身而過的航一，回到家裡，發現真實世界與生活，原來就是很好的禮物。懂得珍惜，就會發現奇跡 － 或許它不如想像般宏偉壯闊 － 在這天，他又長大一點了。


(導可道之五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