放逐 ～ 雲溫達斯輕談

公路，可以狂奔(例如"thelma & louise")，可以迷走(例如"on the road")；黑夜的公路，四野齊黯，只憑車燈照著快速後退的路旁，有說不出的鬼魅(例如"lost highway")。

公路，也可以是失落靈魂自我放逐的場所。在蔚藍得如印刷專色的天空下，粗糙的黃土地，畢直的公路，一個浪蕩於天涯的人，疾走向沒有盡頭的前方。

雲溫達斯的公路電影是好看的。從「公路三部曲」到康城選作的十分鐘短片"twelve miles to trona"，路直路彎，馳騁人生，參悟生死，並在此中尋找愛 － 譬如"wings of desire"墮落凡間的天使，又或者"lisbon story"遇上花渡女伶的音效人，以至"twelve miles to trona"裡的迷幻司機，都在無意識裡尋找愛。雲溫達斯兼以德國導演的理性冷靜，與詩人般的感性直覺，鏡頭浮泛於邏輯與詩之間，時見晦澀的斷句，或深邃的語境，但總流露對生命熱忱的執著。原來，追求與放逐，就像兩個地域間之邊界，視乎你從怎樣的角度去界定。

"kings of the road"


一段沒有終點的公路旅程，是流浪，也是放逐。

兩個男人，一部貨車，迷走於東、西德邊境的公路上，經過一個又一個小鎮，一所又一所電影院，山巔水涯，荒鄉曠野，無論到那裡，都是走在邊境上 － 那是心靈的邊緣。失卻愛情、親情的男人，在路上觸踫到愛情，巧遇上友情，尋尋覓覓，但一種疏離感始終如影隨形，車廂外天遙路闊，車廂內心窗關閉，只能永續流浪於不著邊際的路上。

"kings of the road"是雲溫達斯的「公路三部曲」壓軸作，電影偶爾就會出現一段概念性對白，似是意有所指，也像無意識囈語。近三小時的粗礪黑白影像，混和不時響起的搖滾、藍調與爵士音樂，展現一份廢弛工業、窮山惡水的破敗氣息，氛圍像透出男主角捲起煙草抽將起來那帶有搖滾樂色彩的硝煙味(gun smoke)，絕對令人過足「眼癮」；這就如最後一幕那過氣女演員坐在放影機旁的著名對白：「電影，就是看的藝術。既然生命總會消逝，就沉溺在電影裡吧。」看這戲，就是一併沉溺在電影與生命裡，讓感官蜷縮在光影中放逐。

"don’t come knocking"


如果逃避是為了尋找，那還算不算是逃避？

這個好像有點弔跪的問題，放諸於我們的主角 — 過氣西部片明星侯活身上，答案卻顯而易見：他是純粹逃避，尋找只是借口，因為根本不知自己要尋找甚麼。

一喝酒，就亂性，做過咩都唔記得，到處留情，還遺下種籽。有天，倦了，拍拍吓戲突然逃去無縱，關人忍事。這樣的男人，世間大把，簡稱浪子。逃避現實的老浪子侯活，鳥倦知還，跑回老家投到老媽的窩裡去。男人，唯有在母親懷裡，才感安全。

"don’t come knocking"開始的一幕，助理編導來敲門，喚醒侯活來拍戲，但他早已逃之夭夭。回到內華達州老家的侯活，遇上舊情人，赫然發現自己竟有個長大了的兒子，這回輪到侯活來敲別人的門，結果討來一臉子灰。一敲門，就倒霉！試想想，當自己把大門關上了，又怎能期待別人門常開？

謝西嘉蘭芝飾演侯活的舊情人，超精湛！近年她演了兩季鬼怪美劇"american horror story"，極出色，揚眉低目，舉手投足，都是戲。

"paris, texas"


浪跡天涯，沒有目的地。心靈放逐，沒有安頓處。

從放逐到放下，完成了自我救贖，這不啻是「旅程」的意義。臺灣文化人詹宏志說過：「所有旅行文學都隱藏一場「治療」或「救贖」，旅行者出發是一個人，回來是另一個人」。《德州巴黎》裡 travis 的歷程隱然有這份況味，當然他不是旅行，而是出走，自我放逐於天大地大的德州公路上，魂魄失竅，也失語(像金基德電影裡的角色)，完全是dead man walking。

然而喪屍般呆行的 travis，原來是要完成一件事，一件心深處的沉重往事，這往事，如罪孽、如鬱結、如夢魘，壓垮了他的靈魂。最後，travis 橫渡了心靈的荒漠，來到一間色情店，隔著一片對方看不見自己的鏡式玻璃 (金基德的《爛泥情人》可是向雲溫達斯「借鏡」？)，向妻子訴說了一段萬分心痛的話。這是電影史裡一個經典場面，深刻，揪心，痛烈，淬火磨礪成這部美麗如詩的電影。

《德州巴黎》娜塔莎金絲姬狀態巔峰，美艷迫人，於色情店內回眸一望的鏡頭，凝聚成烈火吐艷的永恆一刻。



(導可道之七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