罪孽深重 ～ 金基德輕談 (上)

人，被囚於禁室，近乎失語。在局限與禁閉中，罪惡與慾望交纏，於壓抑的臨界併發出撕裂的張力，毀滅一觸即發。

金基德一直都在拍著這樣的電影。

他是當今世界影壇怪傑，初中學歷，拍戲半途出家，卻可以低成本、快完成 (近乎七日鮮，非常不可思議) 的高效，拍出強烈個人烙印的電影。作品屢屢叫人目瞪口呆，連連奪取世界級影展大獎，直是一代天才。

金基德作品皆寫「罪」，獨到之處是能融合東方傳統與西方創新，和佛學與耶教之二元宗哲角度刻劃罪與孽，譬如《援交天使》第一章是「波羅密多」，第二章則是「薩瑪莉亞」，雙軌並行，把情慾與靈魂統攝於一起，寓罪孽於救贖，絕對不同凡響。

《呼吸》


一個婦人，丈夫有外遇，有天突跑到監獄去，說自己是一名殺了妻兒的死囚之前女友，要探望他，一幕禁忌之戀於是展開。

但，這根本不是戀，亦非愛，而是一場女人作賤自己的對夫復仇戰。女人每次來到會面室，俱於男人面前大跳大唱春、夏、秋之歌，突兀、誇張、肉麻，一念荒謬的情慾，越燒越烈。

丈夫浪子回頭，女人壓軸的「冬之戀曲」會為誰而唱呢？

女人的家、監獄會面廳、飢渴燃燒的男色囚室，「禁室之王」金基德今次設定了幾個幽閉空間，一眾人物在裡面被愛與慾壓抑，鬱悶難耐，誰沒窒息，誰就找到逃出生天的隘口。人活著，就是為掙一口氣，看誰可呼吸到最後？

《情慾穿心箭》


慾望如野水飄流；有湖上佛寺，有漂流慾室，也有禁臠之船。

這是一場茫茫大海上的佔有、一個老漢船主把一個妙齡女子徹底私有化的故事。金基德把他的看家本領於《情慾穿心箭》共冶一爐，禁慾與引誘、依戀與憎恨、束縛與解脫、佛性與命運，以一副弓箭將之穿透，欲畢其功於一役，就似一個「金基德概念」之總合與呈現。

當然，金基德不會只流於一腦兒變態禁室之低層次，本片他以一個「理解」的角度，去看一個人皆會先入為主認定是變態佬的囚禁者。片裡的船主是固執傳統老人，長居海上而與現代社會脫節，雖一廂情願得可惡，卻如待小孩般呵護女孩，亦對她始終守禮。當命運之神告訴他女孩必須離去時，他不敢違逆，把痛苦全扛起。老漢不是邪魔，而是與世情脫節的孤獨可憐人。這角色，反映了導演悲憫的情懷。

飾演女孩的韓如凜，常露出耐人尋味的笑容，彷如《援交天使》(亦她飾演) 跳樓慘死的援交學生借屍還魂； 笑容七分天真三分邪氣，說不出的詭異。

《春去春又來》


今次的禁室，是莊嚴而靜美的湖上佛寺，慾望與懺悔，也不再於血腥的體罰中進行 — 雖然虐待小動物的場面依然出現 — 《春去春又來》廣被認為是最「好受」的金基德電影，且易於消化，雖然談佛，但整個故事道來明明白白，沒甚麼曖昧艱澀的禪機，就連〈春之章〉裡老和尚開悟小僧，那當頭捧喝也毫不猛烈，足令人看得舒適而毋用忍受那「金基德式不安」。

然而，《春去春又來》卻仍是令人不安的！影片裡春夏秋冬的人生循環過後，小僧(由導演赤膊上陣)最終明心見性；但當又一個春天到來，另一個小僧，還不又再踏上前人的老路？人性本惡，為無明所蔽，也許這就是金基德的世界觀。

明媚春日，生機煥發，原來是惡業之始！春去，春又來，罪孽循環不息 (所以這電影的名字一定是《春去春又來》 (spring, summer, fall, winter and spring)，而不能是「春夏秋冬」)。

真要破孽斬惘，就要以慧心，走出電影中那扇金剛門，渡河到彼岸。是謂「大道無門，千差有路。透得此關，乾坤獨步。」然，談可容易啊？



(導可道之六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