死城 ～《雪白血紅》～ 張正隆

龍應台的《大江大海一九四九》席捲兩岸三地 (國內是禁書，然而越禁越紅，這已成鐵律)。四九年激烈的動盪飄泊與骨肉分離，續在民族的回眸裡發酵，其中最廣為談論的是第三十一回〈兵不血刃〉，龍應台的筆跡觸到一九四八年的「長春圍城戰」--- 中共東北野戰軍包圍長春，從 四八年五月二十三日開始圍城，至 十月十九日國軍投降，一百五十多天裡，據解放軍統計，「蒸發」人口共三十三萬，這些人，是餓死了。

本地讀者多對此事完全陌生，國內呢？歷史是為黨的利益而寫的！當然不能講。堂堂中國共產黨，為人民服務，竟為「圍死」國民黨軍隊而一併犧牲老百姓，活活餓死幾十萬人，這種事，豈能容於官方？

是以描寫國共東北決戰歷史的報告文學《雪白血紅》，在國內一直被禁。本書寫於一九八八年，作者張正隆當時是解放軍瀋陽軍區宣傳處幹事，為撰寫此書走訪了很多親歷遼瀋戰役的老人 --- 龍應台也是做了相若的事，此為報告文學的基本作法 --- 整合所見所聞，當中包括長春圍困戰之鉅細。

何謂圍城戰？即把敵軍圍困在某一範圍之內 (不一定是城市)，不主動進攻，只作全面封鎖，以達殲滅或迫使敵方投降之戰略目的。二戰納粹德國包圍列寧格勒、清朝對太平天囯最後一戰 --- 曾國荃包圍天京，都是例子。

國軍一師師配置美式裝備的兵團源源開進東北，一九四八年九月，國共三大戰役之一的遼瀋戰役正式打響 (中華民國政府稱此為遼西會戰)。十月，東北野戰軍佔領錦州，封鎖了國軍後撤山海關之路，此時自五月中旬已在長春被圍的國民黨將領鄭洞國，終於向解放軍投降，結束了百多天的餓鬼地獄旅程。

包圍長春，共軍的作戰旨令是：「嚴禁糧食及燃料進入敵區，嚴禁城內百姓出城，要使長春成為死城！」圍城初期，有人在圍城政工會上講：「要把老百姓饑餓貧困的罪，歸到敵政府身上，擴大他們與群眾的矛盾，孤立敵人。」共產黨要殲滅的是國民黨軍隊，何以要把城內百姓也圍死？因為這樣才能把城內的壓力加到最大。國軍約只有十萬餘人，但把百姓加起來，卻變成數十萬人一起張嘴要飯、拿火取暖；這是為殲敵軍，餓死無辜百姓亦眉頭不縐的做法。

《雪白血紅》第三十一章，也是〈兵不血刃〉(《大江大海一九四九》亦一樣，顯然不是巧合)；作者說：「長春和廣島，死亡人數大致相等。廣島用九秒鐘。長春是五個月。」手無寸鐵的老百姓，被夾在戰爭的中央，餓死、病死、被國民黨的空投物資壓死、(後來北京人民政府說) 國民黨軍隊執行「殺民」政策而死，總而言之，長春變成了白骨之城。

且看這兩段：「開頭見死人掉眼淚，頭皮發炸。後來也害怕，不是怕死人，是怕自己早晚也是這條路。再往後見了打個唉聲就過去了，再過後連個唉聲也不打了，再也不把死當回事兒了。」、「解放後，熟人見面就問：你家剩幾口？就像現在問：你吃飯了嗎？」

國軍為減輕壓力，自然拚命放百姓出城，共軍當然是戮力封鎖。書裡的紀述是：「草民百姓無論怎樣成群跪在共軍部隊面前央求放行，也不能成為圍城部隊的思想。」戰爭，就是狠下心腸，收起人性。惻隱之心，在戰爭的邏輯裡並無干係。

當喧囂的戰場沉寂下來，長春城裡餓死的孤魂，還在東北的黑土地上遊離飄盪嗎？還是去了找發動內戰的蔣中正晦氣？抑或，向圍城者索命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