逝去日子 ～《蘇武廟》～ 溫庭筠

前年有部港產片《老港正傳》(本來叫《老左正傳》，因政治關係改名)，黃秋生飾演香港土生土長左仔左長旺，畢生追逐一個社會主義的偉大祖國夢，結果中國走資了，祖國大夢變成春秋大夢，他尤活在幻想裡，與世界脫節，成了另類「我愛祖國但祖國愛我嗎？」的中國共產主義遺民。

中國共產黨由陳獨秀與李大釗共同創立，無數人為革命掉性命，最後把國民黨趕到海島上去。江山一片紅，理想國卻沒有來臨，先行的老革命一個個被整被鬥，最後熬過來的，卻發現中國走向市場資本了，社會主義成了海市蜃樓，革了一輩子命，最終換來一個氣泡。

這樣過了一生，你有甚麼感想？

漢武帝時，蘇武奉命以中侍郎出使匈奴，卻輾轉被扣押，關進大窖；蘇武自殺不死，被放逐至北海邊牧羊。其間投降了匈奴的漢朝大將李陵多次勸他投降，別要守在此苦寒荒蕪之地，蘇武卻不為所動，決為國效死命，以彰忠義之節。

然而一片冰心，遠在長安的皇帝領會嗎？

唐代詩人溫庭筠，平生多寫婉約之詞，為花間代表人物。這首七律，風格有所不同，寫的卻是蘇武的心境：

《蘇武廟》

蘇武魂銷漢使前，古祠高樹兩茫然；
雲邊雁斷胡天月，隴上羊歸塞草煙。
迴日樓臺非甲帳，去時冠劍是丁年；
茂陵不見封侯印，空向秋波哭逝川。

「蘇武魂銷漢使前，古祠高樹兩茫然；」十九年後，漢武帝已死，昭帝即位，漢匈和親，漢朝遣派使者迎蘇武回國。隴上茫茫歲月天，今日，國家終於記起自己了！在漢使面前，蘇武魂為之奪！在那觸電的一刻，祠古，樹高 (古祠高樹暗喻歲月消逝，非常巧妙)，在凝了神的時間空間裡，一片茫然。溫庭筠用「魂銷」與「茫然」，用得真好！李白詩《行路難》：「停杯投箸不能食，拔劍四顧心茫然。」茫然，即那恍惚的狀態，在天遙地闊的一瞬中，不知所言。描述蘇武枯候十九年而得見漢使的一刻，直是入木三分。中文，真是韻味萬千的語言。

「雲邊雁斷胡天月，隴上羊歸塞草煙。」這是電影感非常強烈的對聯！大草原上，大雁從天邊飛過，羊群在原上吃草，兩個客觀的大 wide shot，洗練，寂靜，平遠，就如侯孝賢的長鏡頭。

「迴日樓臺非甲帳，去時冠劍是丁年；」甲帳，是漢朝時飾以琉璃珠玉等珍貴寶物的帳子，甲者，甲等之意，那是皇帝的帳子了。「迴日樓臺非甲帳」喻蘇武要回漢朝時，武帝已死。「去時冠劍是丁年」是倒敘筆觸，當年出使時頭上戴冠，腰間負劍，轉眼十九年，物是人非矣。

「茂陵不見封侯印」，茂陵，是漢武帝的陵墓。塞外生涯十九年，蘇武從來手執漢朝的節仗，如守貞守節的婦人。現在新帝並沒發下封侯的印書，回國後只擔任一個叫「典屬國」、每月俸祿只一千四百石糧食的芝麻綠豆小官；被國家遺忘，投閒置散，為國賣命十九年，換來的是氣餒與失望。「空向秋波哭逝川」，中國文人傳統自屈原起，臣子喜以婦人自詡。美人目送秋波，當然是希望得到男子的青睞，所謂「眉如青山黛，眼似秋波橫」，這裡的秋波二字，乃喻得到君主賞識之意。現在盼望落空，唯有對著一江秋水，含淚慨嘆，哀悼逝去的歲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