人在天涯 ～《秋興八首》之一 ～ 杜甫

怎樣才算偉大的詩人？

真正偉大的詩人，是把自己全副生命投入作品中。每一個階段，每一份心境，與時代結合起來，傾注入詩篇裡；每首作品俱是作者真實生活與感情的投射，也就是一己生命的映照，譬如宋代辛棄疾，譬如唐代杜甫。

唐朝，是中國國力達至頂峰、文化創造力向上突破的朝代，藝術家、文學家及詩人輩出。李白的詩句如橫空出世，飛揚灑脫，逍遙無待，透著道家的精神面貌。王維寫景物冷靜微妙，在動靜間觀照世界，有佛家的況味。杜甫的詩滿載對家國人民的關懷，「安史之亂」後的作品流露強烈憂患意識，最具儒家精神。

杜甫以一己生命譜寫詩篇，其作品每呈現該時期的社會狀況，本身就是歷史。杜甫真情流露，許多作品讀來一字一淚。他的組詩結構綿密，理絡嚴謹，足顯其思維慎密。

結合理智與感情整體表現，從總平均角度衡量，杜甫該是中國有史以來最出色的詩人吧！

「安史之亂」後，唐朝國勢大不如前，吐蕃、回紇乘虛而入，藩鎮擁兵割據。杜甫四十八歲時到成都，投靠劍南節度使嚴武。嚴去世後，杜甫憑據頓失，便打算回故鄉長安去，於是雇了一條船，沿長江水路東下，結果滯留在位處瞿塘峽口的夔州達三年之久。其間，他寫了生命裡的壓卷之作，組詩《秋興》共八首。這是第一首：

《秋興八首》之一

玉露凋傷楓樹林，巫山巫峽氣蕭森。
江間波浪兼天湧，塞上風雲接地陰。
叢菊兩開他日淚，孤舟一繫故園心。
寒衣處處催刀尺，白帝城高急暮砧。

唐朝國勢鼎盛，唐詩主要特色之一，是氣象宏大。《秋興八首》第一首頭四句，已呈懾人之磅礡畫面與氣勢！「玉露凋傷楓樹林，巫山巫峽氣蕭森。」玉露，是像白玉般的露水。冰冷的露水落在楓樹上，楓林於是摧傷了，葉子零落了，草木蕭瑟，大地儘是秋寒的荒涼。巫山巫峽，落在天壤之間，也是一片淒冷。

《秋興八首》以夔州的秋天為背景，道出時代與感受。首句「玉露凋傷楓樹林」，已埋下暗喻，鉤出整個朝代的衰落；《秋興》共八首以此句作起點，是一個很理智的舖排。

巫峽、瞿塘峽、西陵峽，是謂長江三峽。巫峽是一個濕度濃重的區域，山峽終日雲煙繚繞。「江間波浪兼天湧，塞上風雲接地陰。」這是非常戲劇化的描繪，江間的波浪像要捲到天上去，山上的風雲似要滾進江下來，這是山水混成一線、天地雙接的意象。「塞上風雲接地陰」的「陰」是 shade 的意思，巫峽江畔，一片陰霾，此刻的杜甫，正是居住於這陰陰江邊的一條小船上。

前四句寫大自然景物，後四句要進入作者的內心了。「叢菊兩開他日淚」，菊花，已開了兩遍，顯示這詩寫於杜甫滯延於夔州的第二年，並喻時光流逝。「他日」，也許是明日，也許是明年，究竟何時才可起行回故鄉呢？心裡沒有底。或許明年今日，仍是在此地，看著同樣的菊花，想到這裡，心頭滴出了飄泊的淚水。「孤舟一繫故園心」，雖然人在天涯，仍盼望這一葉孤舟，能把他送回故鄉；這顆望鄉之心，就是靠著這條江水與客船，共故鄉連繫一線。

秋意漸濃，家家戶戶都在裁棉衣了。將棉衣拆開，布洗淨，拍彈裡面的棉花，使之鬆開，再縫回去，這樣棉衣才暖。「寒衣處處催刀尺」，這是指千門萬戶俱以剪刀量尺趕縫出籠的寒衣。「白帝城高急暮砧」，“玷”，是搗衣石，把衣料洗淨後，以玷敲打，搗平。白帝城位處高山之上，是夔州最高的山城。杜甫身在江邊，聽到山上傳來以玷搗衣之聲，家家戶戶在準備秋季，自己卻孤身一人，能否落葉歸根，回故鄉去，實未可知。此時此地，心境自是如巫峽之陰、秋天之悲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