且看欲盡花經眼

古代大部份時候，人類就像草原上的野獸一樣，長期處於飢餓或僅飽的狀態。中古歐洲家庭，兩根洋燭，一張木桌，放著兩碗玉米，幾片黑麵包，配幾片醃了的火腿，已是一家五口的晚餐。雖然不豐盛，但尚可填飽肚子，讓晚上有個安穩的睡眠，能夠生存下去，便足感恩。

經歷幾個世紀翻天覆地的工業及科技突破，農業技術突飛猛進，政治的穩定性令大部份人類從僅堪溫飽中改變過來。在先進城市，超市裡的食物多得令人咋舌，像個天下糧倉。文明世界，似再無食物短缺之虞，人類於是由稍吃略飽，變成狂嚥暴漲。美國人大個大個巨型漢堡往嘴裡塞，三四百磅人肉魔隨街可見，像一頭頭再變種的喪屍。中國人吃飯，鮮肉盤子擺滿一桌，還有各式各樣遭殃的海中生物，連那比恐龍還要老、來自泥盆紀時代的「鱟」，也被放在魚缸裡任挑選。我們吃一頓火鍋，鮮肉大口大口吞，啤酒大瓶大瓶灌，像要把肚子炸開來，進入瘋飽、喪飽狀態。大自然生物有知，對人類這怪誕進食行為一定摸不著頭腦。

物質豐饒，人對食物無窮無盡的慾念得到絕對滿足，苦了地球上的動物。今天，中國人站起來了，於是都坐下來窮饗猛嚼，鯊魚於是每年被殺一億條。都市人因為衣食足，原本啥事都不敢冒險，但在一個「食」字上 --- 除非證實膽固醇已迫近爆血管邊緣 --- 卻不怎樣計算機會成本，暴飲暴食，此謂「食得是福」。

杜甫曾有詩《曲江》，當中有兩句寫得很好：「且看欲盡花經眼，莫厭傷多酒入唇。」花，看著它含苞，看著它綻放，看著它零落，美艷一瞬，傾刻流逝，所以我們要看盡它的美、賞盡它的艷；酒，莫怕傷多，在最快樂和最悲苦時，當皆盡喝，醉個地暗天昏。今日都市飲食男女，轉戰各大餐館酒廊，喪噬喪劈，大有古人「花經眼」之風，好像這頓飯是最後晚餐，非拚死一食不可；在三大碟雪花肥牛的映照下，我們把過去六千年來的飢餓、未來二百年時而有盡的消耗，俱莫厭傷多，張嘴吐舌，統統倒往肚腸裡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