碗麵裡的的煙蒂 ～ 《宛如阿修羅》 ～ 向田邦子

日常生活，是窘促的溫床。

《宛如阿修羅》故事是這樣的：上世紀七十年代一個滿有昭和風的家庭，七十歲老父有外遇，每星期兩天，與年輕三十歲的女子和她的十歲兒子見面，交往已有十年。老妻知悉卻裝作不知。兩老共有四個女兒，三女瀧子僱私家偵探查得此事，遂召開會議，與其餘三姊妹商量如何拆解事件。四姊妹其實本身亦各有苦況。守寡的大姊綱子愛上有婦之夫，二姊卷子懷疑老公有外遇，三姊內向而芳心寂寞，四妹咲子與前途滿是問號的年輕拳手同居。父母的麻煩事與姊妹們困惑的日常，如張愛玲所謂：一襲衣袍爬滿了虱子。

讀過 blog 友阿芝介紹的向田邦子短篇結集《隔壁女子》（《隔壁女子》(向田邦子) 讀後感），覺得是非常精彩之作。要認識一位作者，最好讀遍其所有作品，於向田算是中小型工程吧，畢竟她的中譯作不算多，till then, 連續看了她的短篇結集《回憶·撲克牌》、散文集《父親的道歉信》和《女兒的道歉信》，和這本長篇小說《宛如阿修羅》，並看了森田芳光執導的電影版。有人稱向田邦子是「日本張愛玲」，我從不喜歡這類稱謂，但倒明白二人的連向性，都是那種閱讀透人性深處，然後尖酸地描繪出來的作家 (張更有一份 bitchyness)。與這類人交談，每刻都會覺得對方在看穿自己，應該相當大壓力吧。

張愛玲與向田邦子俱很早看透世情之人。張失去了愛情與民國，晚年在異邦非常孤獨。向田畢生未娶，寫作多以「家庭」為題材。1981 年她因取材而到台灣旅行，自台北飛高雄，搭乘上航兇班機，死於「三義空難」，享年五十一歲  (不禁又想起〈敦盛舞〉「人生五十年 ...」)。

《宛如阿修羅》像一部劇場式小說，一幕接一幕，對白連珠而來，大部分是四姊妹於各自家庭與老家的戲，沒有峰迴路轉劇情，更多的是家庭與人情三昧。

讀了幾本向田的書，漸進入了她的世界。這個人真有自己的感情宇宙，頗具主觀詩人氣質。她不同於達練地寫故事的大部份專業作家  —  譬如角田光代  —  作品會有一個主旨，橋段與流變，或許會令人拍案驚奇。向田的魅惑，卻來自角色婉轉的心思與情緒，譬如 (我概括地描述的) 這段：

"咲子的拳手男友陣內，因為比賽，須節食減磅。為了支持男友，咲子自己也不吃東西，結果在餐廳工作時暈倒了。

二姊卷子趕到，攙扶著妹妹回家。甫到家中，卻發現房間門口有兩碗只剩下湯汁的碗麵，其中一碗浮著沾了口紅的煙蒂。咲子打開門，房間內的一對男女驚訝地回頭，一個是陣內，另一個是身材肉感的女人。

咲子指着碗麵說：我今天突早了下班回來，撞破了你們的好事，我可以不計較，但我沒法容忍這東西。男友說，我沒叫你陪我減磅呀！姊姊看不過眼，說：我妹妹工作的地方到處都是蛋糕和吐司，她咬緊牙關忍耐，結果仍餓得昏了過去，難道你不覺得內疚和羞恥嗎？

陣內幽幽地說：我不覺得，這不就是所謂的一廂情願嘛？說罷，把煙蒂扔在碗裡剩下的拉麵湯汁中，煙發出咻的一聲，然後熄滅了。

咲子看著，流著豆大的淚水說：我被判出局了。

陣內倒頭睡存榻榻米上，臉上盡是哀痛。"

這便是向田邦子的書寫，不曲折，不煽情，也不決絕。語不驚人，有餘未盡。

喜歡的，自會喜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