潘朵拉盒子 ～《大江大海一九四九》～ 龍應台

佛說，前世所作之事，為業力，經中陰身流轉，體現於今生，為業報。世間所有業力加起來，便成共業，無人能於共業的大流中置身業外。

當共業發生成戰爭，置身其中的人立時被龐大的業力牽引扭動。戰爭巨獸如颱風掃蕩，所掠過之處俱遭蹂躪撕噬，個人生命變得極其渺小，一切由不得人，作不得主。

一九四九年的中國，戰爭巨獸尤在張牙舞爪。經歷過八年抗戰與內戰，國民黨全線潰敗，在這一年撤退至台灣。改朝換代，風雲激盪的時代洪流中，個人際遇顯得微不足道 --- 千萬人在流徒、離別、傷亡；在一個超大型的集體裡，一個人的位置與遭遇何足道哉？然而於個體而言，自身就是一個宇宙，個體就是最大的體，當背負著根本不可能負荷的鉅大共業，在沈痾的時代裡，稍一轉身便可能化造粉末，這便是龍應台所說的：「一個小孩子進入大森林，裡面千百條路，每一條都有無數岔口，每一個岔口上你都要做決定，往那個方向走。」在一九四九年的中國，一個人向左走向右走、稍一停留或一往無前、決定離開或留下、放手或不放手，大千微塵一剎的一個決定，便凝鑄了一生的命運 --- 在佛的角度，那不叫命運，是業。如果真有前世今生，生在那個時代的人，究竟前世所幹何事，要在此生承受無量悲苦的痛？

那個痛，如何發生？如何地摧心裂肺？到今天，它可還在？於是龍應台問：「六十年來，我們可曾停下腳步，問問身邊親愛的人，你，痛在甚麼地方？」

六十年前，一切生離死別，俱只一個分號，往後迎向了甚麼？是與親人永續的分離，一海之隔，或音訊杳然、或悲傷遙祭？是此生不得回家，童年或前半生歲月就好像前世的事，只能在似曾相識的一剎凝於當下？是被苦孽的回憶纏結，在深淵的夢魘裡無法逃出。是被困於黑暗的國家，成了革命機器裡的一顆螺絲釘，在一場又一場的大型政治運動中掙扎求存？

這些痛，隱藏在心深處，成了一輩子不欲觸踫、不敢打開的黑盒。

《大江大海一九四九》強行把黑盒打開，強行，因為作者以常人無法負荷的體力與心力，把書完成；那是盡量以理智、客觀、冷靜的思考與筆觸，以近於紀錄的方式書寫 (作者說那是仿傚存在主義作家沙特的方式)，這無疑是一層更大的壓力，因為所有個人情感都要被壓縮下來，冷靜地撰述這些澎湃的史料，與書中受訪者的心路。結果許多讀者 --- 包括中國大陸的年輕人 --- 於閱畢全書時熱淚盈眶。理智的描述，併出了激越的感情，十五萬字間，滲出淚水與鮮血。

黑盒打開了，質化成潘朵拉盒子。歷史會一路發酵，更多歲月將被記取，付出將換來更多的解脫。更多的江河，最終必匯流於大海。而一切虔誠，最終定於彼岸相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