望鄉 ～《八聲甘州》～ 柳永

今日，是互聯網世界，天涯若毗鄰。

昔日，孩子往美國唸書，於機場送別處，離愁別緒一泫然，太平洋波高浪闊，唯盼常常可收到遠方的信，略撫掛念之情。

今日，送機後不足十五小時，已可收到平安抵步的電話，通訊費用花不了幾元。隔個三兩 天，對方互聯網設置妥當，便可以視象對話，父母可看清兒子所租房子的模樣，以後還可藉此監視客廳桌上一角，有沒遺下一紙大麻煙。

世界無限拉近了 --- 這是近十多年才發生的事；其實電話電報等也沒出現多久，在此之前六千年，人類社會基本上都是以非常原始的方式連絡，例如信箋，或是煙火傳遞。

活在今天，往返世界各地，簡單便捷，幾多留學生，九月開課，居然聖誕前又飛回家過節放假了。從前的人，天上沒鐵鳥，此地一為別，孤鴻萬里征。遠赴他方，佳人長亭送別，執手相看淚眼，一去之後，可以是生離，可以是死別。

一千年前，北宋職業詞人柳永，遠赴他方，在旅途輾轉之中，獨上高樓，惦念著遠方的故鄉，秋色蕭索，望盡天涯路，心裡惦著伊人，寫下了這一闋歌：


《八聲甘州》

對瀟瀟暮雨灑江天，一番洗清秋。
漸霜風淒緊，關河冷落，殘照當樓。
是處紅衰翠減，苒苒物華休。
惟有長江水，無語東流。

不忍登高臨遠，望故鄉渺邈，歸思難收。
歎年來蹤跡，何事苦淹留？
想佳人，妝樓顒望，誤幾回，天際識歸舟？
爭知我，倚欄杆處，正恁凝眸？

「對瀟瀟暮雨灑江天，一番洗清秋。」秋天，最是蕭索。旅途之上，一份透體涼意，一片凋枯黃葉，都會鉤起遊子的落莫。「瀟瀟」，是雨聲；「暮雨」，是黃昏的雨。滴滴雨聲，灑在連天的江水之上，本已搖落的草木，被雨水沖刷後更見蕭疏，天地間洗鍊出一片秋色。「漸霜風淒緊，關河冷落，殘照當樓。」，「霜風」，是冷冷的風，「淒緊」，形容一份迫人的勁，那是秋雨過後，寒意隨來。「關河」指關塞與江河，此時此刻，天地仿佛都沉寂了，關河也冷落了，只剩一輪殘日，斜照樓頭。柳永真是不同凡響，文字精細凝煉，把寥落的意象，寫得漂亮而深沉。

「是處紅衰翠減，苒苒物華休。惟有長江水，無語東流。」，「是處」即到處。遍地落花，天地間美好的事物，仿佛都在漸次消逝中。仰天長望，蒼天無垠，直如長江東逝水，默默流動，冷漠無語。這是作者對生命無常、韶華傷逝的感懷。

「不忍登高臨遠，望故鄉渺邈，歸思難收。」失意莫登樓。柳永一生不得志，仕途上屢遭挫敗，經常要輾轉各地，當些卑微的官職，意志早經銷磨。登上高樓，朝故鄉方向望去，山遼水遠，念鄉之情傾瀉而出。「歎年來蹤跡，何事苦淹留？」多年以來，皆唯唯諾諾地做些這樣那樣的無用小官，羈旅上無聊奔波，遂問自己：淹留他方，究竟所為何事呢？這兩句實有無可奈可的自嘲況味。

「想佳人，妝樓顒望，誤幾回，天際識歸舟？」，這一刻，遙想情人，也該在妝樓之上，惦記著自己吧。「顒望」，仰望之意。有幾多次，她望著歸帆，誤以為會自船裡，看到自己登岸而回，卻一次又一次盼望成空。其實作者自己，何嘗不是慊慊思歸，「爭知我，倚欄杆處，正恁凝眸？」獨自倚立在欄杆旁，凝望遠方，思君欲斷腸呢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