關西紀行 (下) ～ 古事記

超未來國家日本號稱「八百萬」(yaoyorozu) 神國，萬身有靈。

國境之南太陽之西，我在和歌山縣走訪熊野三山，自南紀白浜出發，沿海岸線彎彎曲曲地行進。先到達本州最南端的潮岬，凡是來到這種最南端、最北角之地，總有天涯海角之感，兼以當日陰霾，有微雨，海上驚濤泊岸，天時地利營造出蒼茫之意。離開潮岬到達橋坑岩，這是個非常有趣的岩組，且離岸極近，儼如桃花島的奇門石陣。日本是島國，周邊海岸線奇石迭見，有些懸崖萬丈，極其險要；有些形狀獨特，古怪嶙峋。

開始向熊野三山進發，漸次進入日本神界。先走訪那智大社，爬到山上，置身於三重塔配後方飛瀧瀑布景觀的現場，煞是奇美。之後揮車往新宮市，完成次站速玉大社。新宮市已非常接近三重縣南部，是典型的日本小市鎮。網上訂房得悉全市只有兩間酒店，於大堂登記時，排隊入住的客人盡是跑外勤上班族，穿著西裝配乾濕褸 (日本人真喜歡乾濕褸，男女皆然)，也有全身工程服的技術人員。入黑後外出，路上人少車少街燈也少，馬路與行人路呈水平 (行人路沒高了一級)，穿過大街小巷，再次有那種在日本時而浮現的「片場感」，所不同者，是這裡似未亮燈的片場，明星與導演仍未到，當抵達時整個市鎮便該亮起來吧！

新宮市當然最後也沒亮起來，倒在這裡吃了近幾年在日本吃過最好的一頓的炭火燒肉，一碟五片熊野牛，折合港幣一百一十，無敵！

熊野三山最終回是本宮大社，神社是鐮倉風建築，非常帥氣。

參拜完本宮大社，步往毗連的大齋元。蔥綠草坪上，全日本最大之鳥居映入眼簾。鳥居，是結界，越過它，便自人間進入神境。

於奈良時代初編就、大和朝廷統治日本的正當化集大成之作《古事記》，是人格神的初始。天皇與地方豪族，把自己的先祖與古來的神道思想結成一體，建構起一個中央集權國家。神道教貫穿了日本人的思想與日常生活；學生考試前會往各地的天滿宮參拜「學問之神」菅原道真；火箭升空前科學家們會集體祈求，望神明保佑發射順利；國民每年花費以億計購買繪馬、御扎、御守、御神籤。神道大街小巷無所不在，整個日本其實從沒離開過《古事記》而存在。

漫步越過大齋原的巨大鳥居，青木鬱鬱蒼蒼，陽光透越茂密的樹葉化成點點金色斑駁，散落於地上。空氣冰涼，萬賴無聲。此刻我是在神域裡嗎？

告別和歌山，開始北上，進入三重縣，在國道上奔馳，隨著緯道北移，氣溫一路下降，在空曠的國道休息站上，呼出的是一團冷氣。捧著咖啡，空氣冷冽，天遙地闊，此刻真切感到自己正在異邦旅行。

晚上自居酒屋步出街道，對面是伊勢車站，站內店鋪都已打烊。夜來氣溫接近冰點，途人裹著頸巾，步履匆匆，似要趕著回家。我信步行到車站一閃一閃的聖誕樹旁，看著遠處的便利店，也圍上頸巾  —  這是香港足球隊的毛冷頸巾，上面織著：fight for hong kong   die for hong kong

日本人一生至少要赴伊勢神宮參拜一次，它尊奉至高無上的天照女神。公元六八五年天武天皇制定了伊勢神宮每隔二十年得遷宮一次的「式年遷宮」法，自第一次實施以來，此例已延續了一千三百年。伊勢神宮裡的神社，仍堅守著紀元前三百年「彌生時代」的高床式稻米倉庫建築式樣。大和族，從神話裡的高天原一路走來，到今日其實依舊是古人，不啻人類學的一道奇蹟。

在本州南部走了半圈，踏足了重要的神宮與神社，於日本人的信仰中心，我深感到神念的厚重。信仰支撐著人類奮力抗衡自然，在無常與苦業裡繼續代代繁衍，對生命與族群始終不失盼望。旅程終站是愛知縣，我來到相傳收藏日本三神器之一的草薙劍、供奉日本武尊的熱田神宮。戰國時代，無神論者織田信長，在生死戰偷襲今川義元前，曾到熱田神宮參拜，祈求武運昌隆。一個目空一切的梟雄，在最關鍵時刻，也祈求神明助自己一把。當獨對未知的未來，最強悍的人也會有虛空之感。祭神如神在，於熱田神宮，我正心誠意，祈求香港武運昌隆，越戰越勇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