賀雙卿的清清孤影

在電影《盲山》中，一位大學女生被誘騙到村落裡，迫嫁予一個鄉巴佬。在這暗天寂地的角落，此女子與世隔絕，一直逃走不遂，跟其他一同被虜回來的女人，在天地不仁的破村莊裡，迎向茫茫然的未來。中國太大了，天遙地闊的古老國度，埋葬了幾多淒泫的平凡傳奇？

賀雙卿這女子，是個傳奇；傳奇在於這個人似有還無，真假莫辯。但她「寫」的詞，卻震動人心，令人難以釋然。

清乾隆年間，江蘇出了個三流文人，名叫史震林，他寫了一本描寫才子佳人、女鬼狐仙的通俗小說雜記《西青散記》。此書寫得粗粗陋陋，內容很一般，在中國文學史裡原沒有甚麼地位；然而此書第二卷中，卻出現了一個很平凡而又不同凡響的人物 --- 賀雙卿。書裡記載，此女子生於雍正年間，姿容秀麗，十八歲嫁到一條不知名的村落。丈夫性情暴躁，婆婆也很兇，把她當作牛馬驅使。她便在這天不應地不聞的村落中，渡過了一生。這樣的婦女，中國何止千萬萬。但這位賀姑娘，因為有個當私塾老師的舅父，教她認字，漸漸地自己也填起詞來，在蟬翼嗚鳴的黃土地上，她把首首詞留於殘布上；布沒了，便以手指尖塗些粉末，繼續想想寫寫於片片樹葉上；於是這女子，便自《西青散記》中立體了出來。史震林筆下的賀雙卿，好些文字劣不可耐，譬如一些書信內容，十分媚俗；但幾首被記載下來的曲詞，卻淒惻幽婉，清麗動人，且非常純樸。這個女子，到達是實是空、何所來兮何所終？沒人知道，成了不折不扣的「謎女郎」。

賀雙卿有個名叫韓西的村姑好友，目不識丁，卻很愛聽她諗詞。有天，韓西也要嫁人了，離開了村莊。從此天大地大，世界更孤寂，連個可以攀談、訴訴心聲的知音人都沒有了。賀雙卿於是在一片葉子上，填了此詞：


《鳳凰台上憶吹蕭 · 贈鄰女韓西》

寸寸微雲，絲絲殘照，有無明滅難消。正斷魂魂斷，閃閃搖搖。望望山山水水，人去去，隱隱迢迢。從今後，酸酸楚楚，只似今朝。 　青遙，問天不應，看小小雙卿，裊裊無聊。更見誰誰見，誰痛花嬌？誰望歡歡喜喜，偷素粉，寫寫描描？誰還管，生生死死，夜夜朝朝？


「尋尋覓覓，冷冷清清，淒淒慘慘戚戚」這是李清照的經典疊字名句。現在賀雙卿也用上，且一用便疊共四十字，不矯情、不造作，字字句句從心而來，讓人動容不已。

「寸寸微雲，絲絲殘照，有無明滅難消。」女子寫詞，心事如絲細密，就如李清照，筆下是個微觀世界。自寸寸微雲間，透出絲絲微亮日光，於有或無、明與滅之間，欲消還在，這是何等精微的描寫。「正斷魂魂斷，閃閃搖搖。」試解構「正斷魂魂斷」這五字，是何種狀態：那是正在斷魂時，魂斷了！前一句是現在進行式，後一句是動詞，魂魄在欲斷還斷的時候，斷了！句子造得真高明。魂飄去，如幽光閃閃，飄搖搖般遠去了，那是很有想像力的 visual。「望望山山水水，人去去，隱隱迢迢。從今後，酸酸楚楚，只似今朝。」人遠去，相隔萬千重，山高水遙。從今以後，歲月悠悠，每日都像今日一樣，隻影形單。

「青遙，問天不應，看小小雙卿，裊裊無聊。」青天遙遙，問天天不語，顧影自憐，只見雙卿裊裊無聊。裊裊如煙，不絕如縷，那是如纏絲般無窮盡的無聊，很蒼白，也可怕。「更見誰誰見」與「正斷魂魂斷」結構一樣但意境不同，「更見誰」，是我能再見到誰？「誰見」，是誰會再見我？那是萬分孤獨。「誰望歡歡喜喜，偷素粉，寫寫描描？」有誰再會歡歡喜喜地望著我，偷偷拿點粉，在葉上寫詞呢？「誰還管，生生死死，夜夜朝朝？」今後生關死劫、晝夜長空，在永恆的淒寂裡，一切悲喜離棄，還會有人關心麼？